戏剧性死亡 作者:六味地煌丸(上)【完结】(52)

2019-05-09  作者|标签:六味地煌丸

第45章 .星期五

  指导员醒的时候天才蒙蒙亮,宿舍楼里没什么动静,估计大家都想趁着周末睡到日上三竿,好弥补平日里的劳苦功高

  我趴在枕头上,听到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抱怨。指导员埋在被子里脑袋抵在我腰上蹭了蹭,伸着手似乎又想来摸我的头。

  可惜我趴的位置太高了,他软绵绵的巴掌全拍在了我的胳膊上。

  “你在干什么……?”我听到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声音隔着层层叠叠的棉花埋在被子里,听上去还有几分嗡里嗡气。

  “在画画。”

  我挪着笔尖顺着画好的线条又摩擦了几下,努力地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铅笔印上。然而被子下面那个小脑袋总是撞上我的腰,勾得我的好奇心蠢蠢欲动,就像在我的心尖上垂吊了一根羽毛。

  我还是没忍住,回头看向指导员。

  他正缩在软绵绵的被子里,皱着眉和团成一团的被套作斗争,两只白皙的小爪子纤细修长,一只攥着乱七八糟的被角,一只还无意识地挂在我的睡衣上。

  我忍不住笑着去揉他的脑袋,他便顶着我的手抬头望过来,那双扇子似的睫羽极慢地忽扇了两下,一双茫然的眸子才渐次清亮。

  我知道他这是快醒了,就是一时半会可能还没回过神。然而他那双为非作歹的小爪子突然开始变本加厉,拽着我的衣服一把把往下拉。

  他像是彻底醒了过来,连迷蒙的眸子都带上了几分生气。我的睡衣被他连拉带拽扯得领口大开,只得顺着他的意,先从枕头上撤了下来。

  “……怎么了?”我挪移着趴回被窝,还没来得及躺好,就被指导员板着脸,撞上了我的额头。

  不过试个体温,竟做得如此气势汹汹。

  “烧退了就可以胡作非为了?”指导员眉头紧蹙,一双眸子在极近的距离里亮得惊人,“你知道你昨天晚上烧到多少度吗?41度!可把你厉害坏了,昨晚刚烧完,今天早上就想裸奔了?”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被拽歪的领子,心道这裸不裸恐怕不是我自己决定的。然而某种程度上的据理力争在指导员这未必能占得上峰,于是我垂着睫羽向被窝里又缩了点,耷拉着脑袋乖巧地倚上指导员的肩。

  “对不起。”

  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可怜一点,伸手在被子底下摸了摸,把指导员的手从我皱巴巴的衣服上拽下来,搭在我的手腕上,委屈巴巴地念了一句:“疼。”

  指导员沉默了一阵,再开口时声音明显软了下来。

  他的手松松地握着我的手腕,安慰似的一下下轻抚着,微凉的指腹摩擦着我手腕内侧注s_h_è 留下的血点,像哄孩子一般轻缓地问:“很疼吗?”

  我靠着他的肩窝,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我本来是装可怜来博取同情的,此刻却好像真的泛起了三分委屈。

  ——凌晨从噩梦中惊醒后,我就再也没能从疼痛中逃脱。

  我的心脏在一阵阵地抽痛,太阳穴上仿佛被敲了枚钉子,有人正握着裸露出来的部分毫不留情地转动,仿佛要一鼓作气搅烂我的大脑。

  我伸出手,试图向指导员讨一个小小的拥抱。他的后背不自然地僵直了一瞬,却依旧尽力地放松身体,温柔地窝进我的怀里。

  我听到他说:“对不起。”

  茫然如潮水般翻涌,铺天盖地地灌满我脑袋里的每一个角落。

  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从谭笑跳楼的隔天开始,我就彻底沦为了这所学校的“学生”。我的书桌上开始出现印着我名字的课本和作业本,教室里不断路过和我打招呼的同学,楼下大厅的签名表印上了我的名字,就好像我本来就属于这个地方。

  仿佛之前所有的异常都是我的错觉,那些孤立就如同黄粱一梦。枯燥且乏味的“日常”才是这所学校本来的样子,没有人记得谭笑,没有人记得教学楼下的花坛里曾死过一个瘦削的女孩,没人记得她的脑袋被磕出了一个大洞,也没人记得漫过地面的污血。

  谭笑的学号牢牢地缀在我的名字后面,就好像我已经成为了她的替代品。

  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梦。

  然后这场梦在72个小时后,终结于一支灌入我手腕的针。

  指导员曾说过,这所学校的学生基本都属于“种子培育计划”。他们是科学院买来的小白鼠,享受着每年五万元的补助金和“绝对不能违背的”的规定。

  他们会在每个星期五的傍晚,排着队离开教室,整齐地走进校医院的大门,而后被注s_h_è 一种试剂。他们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度过整个周末,不断地高烧并产生无数的幻觉和无法抑制的疼痛。他们没有拒绝的权利,因为实验品不需要声音。

  而现在,我也成为了那些小白鼠中的一员。

  在大约十几个小时之前,我跟着班里的同学们一起走进了校医院的大门。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无论是最初捅伤董天天后的自残,还是后来校园暴力中的重伤,都足够我躺在校医院二楼的诊疗室度过不怎么美好的几个小时。

  然而这却是我第一次踩上通往三楼的台阶。

  这是个奇怪的地方。

  与畅通无阻的一二层截然相反,校医院在周五以外禁止通行的三楼装满了结实的铁闸门。牢固的金属闸门固定在苍白的天花板上,以每间诊疗室为单位,填满了整条安静的走廊。

  我跟在指导员身后,踩着他的脚步顺着人流往前走。全年级十三个班级的学生们一同踩踏着这条走廊,白瓷砖的地面上回荡着凌乱而沉重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几声模糊的呜咽。

  那是细小的、近乎微不可闻的啜泣,就像是这条冗长的“小白鼠”队伍里,有人正捂着嘴低声地哭泣。

  “别怕。”指导员轻轻地捏了下我的手,又很快地放开,垂眸低语道,“别怕。”

  他没有看向我,睫羽低垂着掩去了眸子里的颜色,就好像这句安慰不过是例行任务,又或者说出来的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我伸手摸向走廊一侧的瓷砖,冰冷的触感扎进我的指腹里,攀爬着纠缠着我的心脏。

  队伍在走廊尽头的一间诊疗室门口停下。

  人群自觉地断成两截,指导员带着我们拐弯踩上通往四楼的台阶。转身的一瞬间我看见被留在原地的同学,他们沉默着,视线停留在光洁的地面上,就像一座座没有生命的雕像。

  没有人(敢)说话。

  没有人(敢)反抗。

  ——这就是“规定”。

  我看向走廊另一侧的窗户。一扇扇透明的玻璃窗紧闭着,傍晚的夕阳漫过窗框落在来往行人的脚下,漆黑的影子排着队低垂着头,整齐地向前挪移。

  我的脚步停了一瞬,身旁突然有人笑道:“逃不掉的。”

  茜色的夕阳里,我看到董天天冲我笑了一下。他说:“那些窗户玻璃可不是你能撞碎的,别添麻烦,除了班长,可没人愿意帮你善后。”

  我将视线挪回指导员的背影上,他瘦削的肩膀盛着夕阳,整个人崩得像张弓。

  他在紧张,或者还有些无法言说的害怕。

  我想着自己刚刚冲动的念头,想着一夜之间就被所有人遗忘的谭笑。每一扇紧闭的诊疗室前都会留下将近半个班级的学生,以至于走到四楼最里面的房间时,就剩下了不到十五个人。

  我看着我的指导员伸出手,在那扇只开了一面透光窗的门上,轻轻地敲了三下。

  他说:“陈医生,我是二年A班的班长。”

  我想着,我确实还有很多秘密不知道。

  ……

  中央空调在寒冷的冬日里拼命地抵御着糟糕的外界温度,印桐从思绪中回过神,望着手里化到只剩下的半块考维曲,心疼地眨了眨眼睛。

  他将巧克力扔进嘴里,无意识地舔掉指腹上沾着的浓浆,店里的时钟已经晃悠悠地停在了17:00,离他下班就只剩下了一个小时。

  印小老板想着自己清早读完的那封信,垂眸拧开了水龙头。

  冰冷的水流冻得他指尖一个哆嗦。

  早上的日记是他收到的第七封信,记录的是在那个叫谭笑的小姑娘跳楼的四天后,日记的主人从噩梦中惊醒,想起自己过去遇到的人和事,以及。

  他在前一天傍晚,那个堪称噩梦的星期五,在校医院里接受的“治疗”。

  ……

  诊疗室的门被拉开,半开的门扇后站着一个不苟言笑的年轻医生。

  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居高临下地看着指导员,脚步在门口停顿了一瞬,转身走回房间里。

  他说:“进来。”

  进入诊疗室的顺序依旧按照学号来排列,我占着谭笑的14号,自然离指导员有着不小的距离。光洁的铁门开了又合,透过狭小的透光窗只能看到一面冰冷的白墙,我站在队伍的尾巴上偏过头,正看到董天天站在隔壁的队伍前面,扬唇冲我笑了笑。

  他摆着手,唇齿开合无声地说:“下周见。”

  下周?

  我还来不及疑惑,面前的门便突然被人向内拉开。排在队伍前面的同学和门内的“病患”交换了位置,隔着狭小的缝隙,我窥见了指导员苍白的脸。

  他坐在桌边,握着笔正在记录什么,纤长的睫羽忽闪着宛若脆弱的蝉翼,贝齿咬得下唇一片灰白。

  我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空了半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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