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仙 作者:今雨【完结】(4)

2019-05-12  作者|标签:今雨


  “桌布不洗也是一样用的。”平安淡淡地说,“有多少祈求,就有多少麻烦。”
  小满看着他的侧脸,说:“你根本不像一个神仙。你不是来保佑一方平安的吗?可是你根本不在乎我们。先生从来没有得罪过你,你为什么这么对待他?”
  平安忽然笑了,笑容如散落在水面的月光一般动荡。他把晃荡在指间的彩釉瓶子递过去,说:“人间百年于我如弹指,但是这家酒一直很好喝。”
  小满迟疑片刻,接过百花酿,瓶子入手沉甸甸的,他想起许多传闻,包括这开朝以来已经酿了一百多年的名酒。他抬起酒瓶,就着平安刚才的口泽啜了一口,酒液入喉,香如百花齐放,浓如饮人颈血,厚重的压在喉咙口,他一口气顺不过,咳咳咳咳停不下来。
  平安看他狼狈样子,展颜一笑,仿佛心情大好,说:“好吧,我做件好事。我送你回家。”


第四章
  他袖子一挥,小满还来不及放下百花酿,便觉得身子如腾云驾雾般飞起。片刻后如噩梦般下坠,直直落到他家后院的柴Cao堆上,发出巨大的砰声。百花酿跟着落在他身上,砸得他肚子一阵剧痛;轰然一声,背篓最后掉下来,把百花酿砸得粉碎,泥土碎瓷撒了他一身,酒液顺着衣服一直流到后背上。在后院睡觉的看门狗吓破了胆子,狂叫起来。
  先生听到狗叫,跌跌撞撞赶来,像要勒死他一样紧紧抱着他的脖子,等他一颗心归了腔子,舒了口气,才松开小满,见他脸上好几道划痕,在月光下高高肿起,衣服更是褴褛不堪,惊疑不定,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小满已知适才必为奇遇,不愿随意泄露遭先生耻笑,便只挑了“进山采药”部分告诉先生,先生脸色数变,像三伏天被人从头上淋下一桶寒冰,期期艾艾,挤出一句:“难为你一番好心。老朽是风中残烛,随时可能驾鹤西归。何必冒着危险去山上为老朽采药呢?”
  小满把怀里抱着的萤火芝递给先生,瞧着先生越发佝偻的肩,说:“先生,是我先对不住你。”
  先生苦笑:“你们小孩子懂什么,不过是些胡闹,我都不放在心上了。”
  一阵风来,将浓重的土气酒气吹得清淡,先生吸了吸鼻子,忽然问:“你身上的是百花酿?”
  小满点点头。
  进了家徒四壁的屋里,先生点亮一盏黯黯的油灯,把萤火芝珍而重之收进橱子,才坐下来,从茶壶里倒出一杯略有茶味的浑浊茶水,让给小满一杯。
  “这是京城名酒,等闲也难见到几瓶,你身上怎会有这么浓的味道?”
  小满略略说是在平安那里弄的。先生一听平安二字,脸色便难看了,踌躇片刻,说:“小满,你何必要和平安混在一起?”
  大概只有小满知道,他再也没办法忘记平安的神色。好像冰冷的溪水化成刀锋,戳进炽热的心脏。又冷又热,又痛,又有难以言喻的欢欣。
  他窥视着先生神色。按理来讲,平安在书馆胡闹,害得先生在冰水中洗桌布窗帘,受了风寒落下病根,先生应当十分讨厌他才对。但此刻先生只有惨淡,并无怨恨。他便试探着问道:“先生,你不喜欢平安?”
  先生长长一叹,烛光受了吹息,摇曳如暴雨中的黄叶。先生在摇曳的昏黄光线里低声说:“我本想把这件事埋在心里。但我时日无多,你不是我孩子,胜似我亲生儿子,这秘密我再也守不了了。平安,平安,他如此神似我的一个故人。”
  先生停了下来,一气喝下杯中茶水,仿若浇灭心中忽然而起的火热,说:“五十年前。我曾进京赶考,路过那酒家百花酿。当时那酒家无现在这般红火,不过是间普通酒坊,与杜康酒相邻而立。京城客满如织,或许是前世的缘孽,我偶然一抬头,见到一人在杜康三楼迎风而立,那人…我鬼迷了心窍般,只想着那人…”
  回忆起当年的事情,先生的声音都在颤抖。小满之前从未想过先生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因他一直孤身,深居简出,也少和村上的人来往。现在他定睛一看,先生虽然银丝闪闪,但齿牙坚固,轮廓清朗,若是减去五十岁,再加上一身清爽衣服,未必输给山下城中那些鲜衣怒马的青年人。
  先生仿若不觉,长长一叹,说:“年轻气盛,年轻气盛。为了博他一笑,我真是什么都不顾了。他对我说,想要我去买几斤百花酿。我就去了。他想要我从百花酿的少主那里问问酿法,我就去了……但百花酿的少主说此乃家传秘方,断不可赠,推推搡搡的,那少主一刀…一刀刺进了自己胸膛……”
  小满骇然,抬手捂住了嘴。先生惨然一笑,声音如濒死犬在喉中发出的低低哀鸣。
  “……当时鬼迷心窍,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捂着胸口,跌跌撞撞,跳进了酒酿的大缸。那缸有三人来高。眼看他沉入白花花的一堆东西,我……唉,我一时慌张,连夜逃出了京城,一路南下,一直逃到深山。那人的尸体再也没有捞到。但百花酿不知怎么的声名大噪,好像是有人试验了名酒酿法,须以鲜血作引,他便以身入缸,大获成功……我以为他最终被人救了。可是,可是,有一天,我开门去书馆,看见了他……”
  屋里不冷,小满却起了一背的寒意,问:“平安是百花酿的少主?”
  先生缓缓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像我的一个故人。”
  他缓缓起身,望着土窗外冰冷的月色,说:“五十年来,我没一天忘记过他。他是死了,还是活着?我不能去报官,但是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他……更何况那平安是神仙,我听说冤死的鬼也能当神仙的,你听过吗……”
  小满不知自己此刻是什么脸色,更不知说什么好,只怕先生发起疯来,也一刀捅进他的胸膛。
  便是他不回答也出了岔子,先生忽然回身,攫住他的手,掌心滚热如烙铁,说:“小满。你好好读书,去京城,帮我问问,那人是不是死了,成不成?”
  小满不想说行,也不敢说不行,只好含糊地说:“我不是那块料……”
  “你是!你是!”先生热切地说,“我曾中了殿试,且让我把平生所学都教给你。你一定成!”
  鹰爪般的手越发用力了,月光倒映在他眼中,将他的瞳仁和眼白混成模糊的灰色,小满忽然觉得先生体内另有别的东西,他惶然挣扎,用力推开先生,叫道:“先生,我去给你熬药!”
  先生在他身后厉声说:“你若是不去京城,我这辈子也不得安宁!”
  小满奔进厨房,倚着土墙奋力喘息,平安郁郁的眉眼清楚的出现在他心里。用人血做引子酿的酒,冤死的少主,闪光的蜉蝣,粗壮的藤蔓,满是深黑腐烂的大树。他抱住头,缓缓蹲下身。
  他听得外面终于寂静无声,方才蹑手蹑脚出去,躺在床上,听见更漏声声。他以为在山中耽搁了这么久,多半快要天亮,谁知方三更左右,他想起杂书上记载的南柯一梦,一生匆匆度过,醒来时不过一枕黄粱。
  是夜小满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人穿着猩红衣服,背对着他独自站在群山之中,白亮亮的溪水从他脚下流过,流到小满脚边,已化成殷红腥甜的鲜血。鲜血中,一件竹青襁褓半沉半浮。
  小满想上前,想呼喊,但脚下如同有千斤重,喉咙里仿佛堵着棉花。他奋力挣扎,只让无形锁链锁得更紧,那人似乎感到了身后的视线,回过头。
  在那张脸上,小满看到了先生浑浊的眼,也看到了平安如冰雪般苍白的容颜。那张脸微微一笑,轻声说:“我这五十年来,一天都忘不了他。”
  一股强烈的情绪冲击着他,他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满头涔涔冷汗,但腿间竟然有一片尚未冷却的粘s-hi。


第五章
  村里只有两个女孩儿,腊梅和春桃,从小就是众星拱月,再大一点,通通去找村头的徐娘学女红。春桃每次见了小满都扭得像拨浪鼓似的,腊梅只是不动声色,偶尔向他露出一个笑容。
  不知不觉腊梅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她爹曾经问她中意哪个小子,是不是小满,她红着脸,扭着衣角,只是不说话。一开始都以为她瞧中了小满,但后来流言蜚语就出来了,说她喜欢平安。
  大家嗤之以鼻,后来不知怎的,都说这是真的。腊梅爹好像不在意的样子整日荷着锄头下地。但也有眼尖的,在茅屋外重新多起来的东西里,看到一角大红的刺绣鸳鸯。
  平安这几日都不在村里,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腊梅的婚期也迟迟不能定。先生只服用一支萤火芝便身子大好,小满离了寻山问药的苦役,每晚都去平安家附近晃荡,也能发誓说自己确实看到了另一角苗条的衣裙,并和衣裙的主人凄然对望。
  四天后,当夕阳如刚成熟的麦穗般金光灿动,平安若无其事的出现在门口,伸着懒腰,表情惬意,一身如新雪的袍子上滚着层层金光。
  小满上前几步,问:“你知道腊梅要成亲了吗?”
  平安笑道:“谁是腊梅?”
  小满比了比,说:“这么高,脸有点儿黑,头上总是c-h-a着一朵红绒花的。住在村那头第四家。”
  平安长眉一动,看不出他是否真的想起这么个人,只说了一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成亲不是挺好的?”
  小满心口一阵酸疼,蹲下身子,在茅屋前面的贡品里一顿翻找,扯出一条红如晚霞的锦帕,说:“不等你回答,她多半不能成亲。”
  平安挺感兴趣的笑了,接过锦帕,对着夕阳展开看锦帕上的绣花。
  小满忽然想起,他见过进贡皇室的绣品,念头刚刚升起,就见到平安手一抖,锦帕腾空飞起,再落到他手中,成了一枝灼灼桃花。平安反手把花朵放在小满手里,说:“她不是爱戴红绒花?你帮我送去,权当是她成亲的贺礼。”
  花朵灿然,在夜风中轻轻抖动,小满愤然握紧了细细的花枝,说:“神仙就送这个吗?”
  “有什么不行?”平安看起来并不服气,“有人祭拜死人只扔一把野Cao,叫生菆一束,其人如玉。我送她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反而被嫌弃寒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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