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中)【完结】(27)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每一年都是他们在我们家刚开始吃的时候就有人来等着了,等到他们吃完把他们请去继续吃。我发现了他们从来也没有邀请过这些人上桌和他们同吃,爹也从来没有邀请过这些人上桌同吃,最多给他们抬个板凳让他们坐在一旁等,对有的人连板凳都不会给他们抬一个。这同样是让我震惊,让我心里失去安宁,动荡不已。我设身处地地想,觉得换了我,无论如何我也不应该让自己是坐在一旁等着的,受不到任何邀请,甚至于受不到尊重的人,也不应该让自己是只顾自己狂吃大嚼毫不考虑他人甚至于毫不尊重他人的人,不应该让自己是……人是什么?人到底该是什么?什么才是真正的人?我满脑子就是人、人、人,而且让我那样纠结,那样沉重。

  不过,我和他们一样,到底首先是一种动物、一种生命。所以,就是我有了这种奇特和古怪的心情后,他们吃完了,走了,我也会和两兄弟一样扑向桌子,到处找他们吃剩下的、遗漏的、不小心弄掉了的。可是,一年又一年,我们都什么也没找到过,真的是连一根萝卜丝都没有找到过。一年又一年,连一根萝卜丝都没有找到过,不是当事人不会知道这是一件多么令人痛苦的事情,叫人都对整个生活、整个世界、整个人生失望极了。他们唯一给我们剩下的就是几口空碗盘。几口空碗盘被我们称之为“油碗”,最终成了我们三兄弟抢夺的对象。“油碗”,顾名思义,就是碗壁上沾有油的碗,这些碗虽然他们连葱花都没有给我们剩下一片,但碗壁上都是沾有油的,由于所盛的东西的不同,有的沾的多、有的沾的少,出于人自私的本能,都想抢到那油沾多的碗,所以,它们成了我们三兄弟抢夺的对象。我们一年到头除了大年三十初一,是连油星也沾不到的。“油碗”抢到了,就当宝贝一样守着,等到吃饭的时候,也就是吃那“清眼亮眼汤”的时候用来盛饭,使饭有油香味。这是每年一次隆重地请吃这些大队干部我们几个小的所唯一能够得到的。不过,就是这唯一能够得到的后来也不保了。妈会抢在我们前头把油沾得特别多的碗藏起来,让一家人共同享用它而不是哪一个人独享它。这样一来,能够吃到的油香味就大打折扣了。

  在一定意义上完全可以说,我们三兄弟就是在抢夺这些请吃大队干部后留下的“油碗”中慢慢长大,也在长大中再因抢这些“油碗”而几兄弟大打出手时就听到爹在气狠狠地说:

  “这三个□□的,对他们进行道德品质教育的时候到了!”

  我没把爹这样说放在心上,而随着一年又一年过去,我两个兄弟虽差不多还是那样,我身上就出现了很大的变化了。到请吃大队干部的这一天,我会沉默并始终沉默,盯着“虚无”。我所谓盯着“虚无”就全身心地看着,看着一切,但又什么也没有看,什么也没有看在眼里,就是爹后来所说的我“目空一切”。我不仅这样,还让自己是石头,始终是石头。我发现自己已经在下决心就要成为沉默,无止境的、绝对的、永远的沉默,直到成为光芒万丈的沉默。我再也不在灶头上、他们走后的饭桌上找那些所谓好吃的东西了。他们留下的“油碗”我也再不去抢了,看也不看它们一眼。妈把这些“油碗”小心翼翼地涮进饭里所做出来我们称之为“油油饭”的饭,我决不吃一口。爹是粗心大意的,没发现我这一顿没有吃饭。妈逮着了一个机会对我小声咬着我的耳朵说:

  “你□□的,叫你爹晓得了,看他会把你咋个办!”

  不过,妈可能还是错误地理解我了。过了一年,又到请吃那些大队干部的时候了,她把她炒出来的全部端上桌去了,干部们狂饮大嚼,妈去站在他们的桌前,用最老实温顺的百姓对如神明般高高在上的领导的那种最乖巧最美好的声调问道:

  “各位领导干部,我向你们问个事可以不?”

  领导干部们纷纷慷慨热情地说: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我们就是随时准备回答群众的一切提问的。问什么都可以,问什么我们都会给出令群众满意的回答。”

  妈仍然那样谦卑地说:

  “领导干部别多心呀,你们也晓得我是个老实人,有啥就问啥。但我也没有别的啥问题,就是想问问今年过年三十还得给群众分r_ou_不?”

  每年三十集体都会出钱买头猪,杀了,给各家各户分点r_ou_,虽然不多,但这也算是让一村绝大多数一年到头都没有尝到过油星的群众尝到了油星,更是体现了我们生活在社会主义社会的无比的优越x_ing,过了一个幸福快乐的大年。

  “嘿,那没的说的……”他们纷纷抢着回答,还大庄重地、如在宣讲豪言壮语似的说:

  “今年公社开团年会,和往年的一个最大的不同就是只让我们吃了些瓜子、花生。王书记在会上下了死命令,要求各大队党支部书记、副书记、大队长、副大队长、民兵连长、妇女主任以自己的职位担保,一定要让我们的群众在年三十的团年饭上家家、户户桌子上都有r_ou_,如果哪一个大队没作到,轻则大会作检讨,重是受处分。他讲这是我们全体大队干部年前压倒一切的工作。我们一开会回来,就在张书记的亲自带领下作了周密的布置和分工,全体干部也立刻就开始了工作,别的啥也没顾。请你放心,目前我们各方面的工作都已就绪到位,保证年三十家家户户都能把r_ou_高高兴兴地提回家,家家户户过一个快快乐乐的大年!”

  妈把那问题一说出来我感到就像是锥子在扎我的心一样。妈是真误解我了,她不知道,我已经注定一辈子都不可能像她那样向他们提那样的问题了。

  他们就像是在隆重的群众大会上而不是在他们不吃这一顿就家家户户过年都有r_ou_吃用不着他们费那心的酒桌上回答了妈的提问,接下来就你一言我一语地盛赞公社一把手王书记如何有魄力,如何一心想着群众,如何是党和群众的好干部好领导,边说边手未停,筷子也未停。

  公社一把手王书记,在我们一公社的群众中威望之高、口碑之好,在小小的我听来,一公社别的干部不是神,他也是一个神了。他死于食道癌。患病期间,他的病痛牵动着一公社人的心。死之前他突然大量进食了,一顿饭就吃了三个馒头,所有的人都欢呼雀跃。但是,第三天就传来了他逝世的噩耗,我们沟里的多数人都哭了,妇女是全都哭了,妈哭得最伤心。我没有感到什么悲伤,但是,我为这么多人为他哭了而震惊。这件事和后来的“苗书记”的传说一样,给我的是有它比没有它要大得多的震惊和恐惧。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妈向大队干部们提上面那个后来会被我暗中形容为“可爱的小宝宝的问题”的时候,王书记就已经在病中了。这些大队干部们说,他们说王书记为了一公社人的贫苦生活吃不下饭,还时常流泪。这些大队干部们说:

  “王书记每次开会都在会上说,我们公社的人民群众的生活比前些年是好了好多好多了,各方面的形势一遍大好,可以说是日新月异,一年不同于一年,天天都有好的变化,我们在下边作大队一级领导工作的干部是努了力的、尽了职的、吃了苦的,也是干出了成绩的。可是,我们还没有完全作到家,我们的工作还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比方说个别大队还有极个别的群众缺吃少穿,甚至于还没有地方住。王书记要我们来年的工作更加努力,更加发扬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把我们工作中还存在的问题全都解决好,来年的团年会上他向我们敬双杯酒,他要把今年团年会没敬的这杯酒放到明年的团年会上敬……”

  他们就这个话题扯开去了,让我听到他们七嘴八舌地说:

  “你们说我们一公社啥子最重要?啥子第一重要?当然是王书记的身体最重要,他老人家没病没痛,能吃能睡。为啥呢?因为他是我们公社第一把手啊!一把手就是首脑。就好比我们公社是一个人,王书记就是这个人的大脑,全公社普通社员,就是这个人的手呀、脚呀、头发呀。并不是一个普通社员就是一只脚,而是要很多很多个普通社员加起来才算得上一只脚。而王书记一个人就是这个人的大脑。一个人啥子都可以没有,没有手脚都可以,就是不能没有大脑,一分钟、一秒钟都不能没有!”

  “王书记这两年身体不好,全公社的社员群众都那样关心,每个人都只想用自己的一条命来换王书记一天的健康。我认为这种现象是好的、对的、正确的,应该更深入、普遍地发扬。这也是教育一公社社员群众的一个好机会,最好树立几个典型,正面的要多树几个,但反面的也要树立。”

  “我现在提个问题,你们说说王书记身体好不好抵得上多少个普通、一般社员的生命?”

  “这难算,但再少也不会才几个十个。我认为再保守的估计也该是十几个。不过,普通、一般的社员要是没职没权的,也就是纯粹没有担任任何职务的那种普通、一般的社员。”

  “当然是没职没权的,没有担任生产队以上职务的普通、一般社员。但你说十几个也太少了。正确的应该是多少个普通、一般社员的生命也抵不上王书记的身体的健康。要是真能拿普通、一般社员的生命换到王书记几年的身体健康该有多好啊!死几个十个或更多的普通社员算得上啥呢?它不会对我们一公社人民群众的共同利益造成损失,也许可以说损失了一点劳力,可劳力多的是,我们损失得起,可以说损失多少也算不上损失。但王书记少一天的身体健康,就会影响他一天的工作,这就会造成我们一公社人民共同利益的损失,如果这样持续下去几个月,甚至半年一年,那损失可就是无法估量的了,就算用再多的普通、一般社员的生命也换不回来了!”

  “确实是啥子都没有一公社人民的共同利益重要,普通、一般的社员,没有担任生产队以上职务的社员的全部生命、财产加起来也不能比这个共同利益,简直就是不能相比!在x_ing质上都完全是两回事。为啥呢?因为我们一公社人民的共同利益关系到我们一县人民的共同利益,我们一县人民的共同同利益又关系到我们一省人民的共同利益,我们一省人民的共同利益又关系到全国人民的共同利益。这样算下来,把你一公社普通、一般社员的生命和财产算个啥?把看你多少普通、一般社员的生命和财产算个啥?当然,担任有职务的那有所不同,因为他们担任的也是为了人民共同利益的职务。王书记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是我们公社群众群龙无首了,正像一个人不仅没有了大脑,还没有了心脏。那我们一公社万多人民群众往何处去?该怎么办?他们的共同利益怎么办?还有啥意义?王书记的身体不是自己的,他吃也不是为自己吃,睡也不是为自己睡,他一切都不是自己,他一切都和我们一公社人民的共同利益相关。他身体不好就是我们一公社人民群众所有人身体不好,他生了点小病就是我们一公社人民群众个个生了大病。要是能让他身体好,能像从前那样工作,没职没权的,没有担任生产队以上职务的普通社员、一般社员死几十个几百个,死多少个也是值得的,人人都会拥护和赞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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