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中)【完结】(70)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人们也都对我说:

  “我们世界的娃儿,无论是城市的还是乡下的,从懂事那天起,实际上就开始了对他们有计划、有步骤、全方位的洗脑。对任何一个人,它都并不会在他犯了错误或甚至于有了异端邪说那天起才开始。就拿你来说,从你的作文看起来你有独立思考和探索的能力,但实际上只能说你这种方面的能力比一般娃儿强些,你的大脑还是已经被大部分洗白了。现在,我们假设我们不对你教育这些,你长大了也一样没人来管你、抄你的家、押你到这儿那儿去等等。但是,等你到了一定的年龄,最多到了我们这个岁数,你就会不知不觉与你现在是两个人了,对他们说的、报上和广播里宣传的什么都信了,心甘情愿地相信只有这些才是真理,你自己原来的那些个人观点都是反动的谬误。这时候叫你怎样就会怎样了,比我们这些人还跟得紧,还服服帖帖和忠心不二。真的,所有你这样的人的结果都是这样!哈哈哈!”

  他们还给我举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当年,一位曾在我们沟教过书的声望极高的公办教师,后来他被提升为我们公社小学的校长。他是解放前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是真正有文化有有思想的人。在“大鸣大放”期间,他因在会上说了一句“今天好多东西还不如解放前”而划为□□,下放作学校的勤杂工劳动改造。一次,他背煤去烧锅炉,偶然发现自己用来塞背兜的漏洞的旧报纸上有□□的画像。

  “这事本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们说,“像我们这些人,就会埋在心里算了,找个地方把报纸扔掉,那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吗?可这位校长不,他觉得自己犯了大罪,连忙就向组织和上级反映了,还痛哭流涕,要求给他定罪。结果还真给他定罪了,定的是现形□□罪,给枪毙了!枪毙那天还开全公社万人公判大会,我们这一沟的人都去看了的,没哪个私下里不为他感到不值。这件事情你可以问我们沟里随便哪个人。这就是那种先有独立思考和探索的能力而后变得比我们这些从来就不晓得独立思考的人还忠心不二、脑子还给洗得白的活生生的例子。这种人我们叫他知识分子,这也是知识分子普遍的共x_ing。在开始的时候,他们好像多清醒,多么有自己的头脑,敢想敢说,结果呢?牛棚、监狱、劳动改造打不倒他们,洗脑却把他们打倒了,比起我们这些人来还少有自己的头脑。

  “你实际上就是这种人。你身上有知识分子的素质。你不从现在起就自觉自愿地接受我们和你爹对你的改造,迟早也会走到我们说的这位校长的路上去。要是这样就太可悲了。这位校长被枪毙已有十来年了,当年我们哪个不为他惋惜?哪个不说他太傻了?现在我们都还在念叹他。他是位好老师,在我们这里是留下了好名声的。他调到公社小学去,我们一沟的人都去相送。他有那么可悲的下场错在哪里?就错在他过于有自己的头脑了,想得太多了,洗起脑来,就受不住,比哪个都洗得白。什么都不想不探索不思考的人也没有他的脑子那么白。你还是快变成我们这样的人吧!不然这个校长的下场就是你将来的下场,押上断头台你都还在感激涕零、歌功颂德,高呼送你上断头台的万岁万万岁!哈哈哈!”

第112章 第 112 章

  2

  他们从古讲到今,把历史说得一团漆#黑。不过,他们讲历史,讲古代,无非是借古讽今。他们也直接讲今天,尽管一讲到今天,他们就要压低声音,就有恐惧的反应,就好像他们在被监听,他们完全可能因为他们所说而遭来横祸似的。而今天在他们眼中就要比历史还要黑暗恐怖,尽管照他们说来,这并不是历史的退化,而是进步,历史的发展、人类社会的进步必然就是这样的,在未来,这个人的世界还要黑暗和恐怖,所以,聪明人,真正是人的人,就是懂得对黑暗和恐怖逆来顺受的人,就是把黑暗当成光明、恐怖当成温馨的人。

  他们讲在我们这个时代有一个叫做运#动的东西,这是古人想都想不出来的,完全是我们今天的人的创造发明,而历次这种叫做运#动的东西一来,被整#死的人就何止是成千上万,超过百万,达到了几百万的都有。这些人的代表就是进行所谓独立#思考、发表独立的个人见解的人,这样整#人,整#死这么多的人,就是为了再也没有人敢独立#思考和发表个人见解,全天下的人都是脑子被洗白了的人。他们说,真正进行独立#思考和敢于发表自己个人思想和个人见解的人毕竟是少数,历次运动中挨整的、被整#死的绝大多数人其实都是“顺#民”,忠心不二的。好多人都是因为他们歌功#颂德的文章照抄报纸,照抄中央文件和领导的重要讲话,抄错了几个字,结果就落得了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还有的人是他们歌功#颂德的文章,照抄大报小报,但是,今天报纸上的观点立场变了,他抄的是昨天的报纸,报纸上的观点、领导的立场本来就是变来变去的,常常昨天才发布的,今天就变了,上午发表的下午就变了,再哪个紧跟#政#治的人也是跟不上的,这些人就因为他们没有跟上、马屁拍到了马蹄也倒了霉,也落了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写文章就是紧跟政#治,就是人人抄报纸,小报抄大报,大报抄中央文件和领导的重要讲话。这是他们众口一词的说法。爹给我找来一大堆报纸,要我天天抄写上面的文章,以求我终于有一天再不可能像我那样写作文,写出的都是从报纸上照搬下来的。但是,后来他把这也否定了,指出报上这些文章也许今天没问题,是受今天的领导之命写的,句句符合领导的要求的,但是明天很有可能就让领导不满意了,因为领导的想法变了,于是,明天这些文章就有问题了,这些文章的作者就要轻则认罪改过,重则抄#家、进牛#棚、蹲监狱,或者不明不白把头都掉了。他让我抄的这些文章有很多都是署名文章,我想象力发达,看着这些名字就像看着这些作者一个个活生生在我面前一样,所以,我为他们都捏着把汗。

  爹和人们说,最安全的就是抄“本报#评论员”的文章。“本报#评论员”是谁?无名无姓。这些文章实际上就是领导干部写的或者他们的秘书写的,而秘书则无非是领导干部手里的一枝笔而已。这些文章中的态度和观点表面上看是不变的,实际上随时都在变来变去,出尔反尔,朝三暮四,今天的把昨天的否定了,下午的把上午的否定了。但是,“本报评论员”却不会出任何问题,永远正确。爹说:“除非是不用署上自己的姓名的文章,其他的都是不安全的、危险的。你从现在起天天抄头版头条的‘本报评论员’文章,天天抄,日日抄,先抄上半年再说!”

  可以写到我和小彭的关系是如何终结的了。她没有说过我的作文不好的话,更没有当众说过这样的话,就像也没有当众夸过我的作文一样。后来,外面的群众因我的作文而对我的批判教育风起云涌的时候,她也开始给我讲了,把我叫到她那里去对我讲,而且是非常认真的。我们在她的桌前,她坐着,我站着,她半抱着我,刚刚洗过的、发出香味的、随着她的头动来动去上面的光泽也动来动去变幻莫测的乌发在我的颈脖、脸上擦拂,她的脸不时在我的脸上有意无意地轻轻挨一挨,把我弄得面热心跳,在这种如燕子妈妈和小燕子在它们安全温暖的窝里忘记一切地相#亲相#戏的温馨#慵倦的气氛中,她对我娓娓讲道:

  “我原先没有对你讲这些,是因为觉得对你太过早了。但是,这些东西迟早也是应该对你说的。你是个早熟的孩子,我想这些你也听得进去,至少能够理解。别人都是别人怎么说他就怎么说,人云亦云,你不会这样,你一定能有自己的理解。

  “你的作文,我已经说过了,表面上是在紧#跟形势,歌功#颂德,但实际上完全是写的你个人眼中的世界,有时候气氛还那么y-in森、寒冷、可怖,给人的是y-in间的感觉。这很不好,肯定不会为社会所容的。你并没有错,但是,时代、社会太强大了,从来就没有哪一个人是它的对手。对你这样早熟的孩子来说,等长大了才去明白这些,很可能就如他们所说,已经迟了。不管怎么样,你也得离开你们这个地方,到城市里去生活。像你这样聪明,在你们这儿能有啥子出路呢?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只能在你们这样的地方活一辈子,那实在是太令人惋惜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们在一定程度内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但不能选择世界,不能选择环境。”

  她在对我说这些时,我脑子里其实又在构思一篇新的作文了,后来,我还把这篇作文给她写去了,我相信就是这篇作文让我们两的关系断绝了的:“黄昏温和的风,轻轻地拂着空旷的沙地,沙尘轻轻地卷起来了,优美地舞蹈着,却那么疲惫,伏下去了,落进沙地中了,牢牢地镶嵌在那儿不动了。沙子睡着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什么事也不会发生。这儿只有宁静,无边的宁静啊。就像香甜熟睡的少女,睁开迷蒙、美好的眼睛满足地笑了一下就又睡过去了。她做了一个梦吗?她醒了一下吗?都是又都不是。哦,我们,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发,到那儿,变成几粒沙子,随着风轻轻地舞蹈,风息了,就落下去,嵌在沙子中间,静静地躺着,躺在无边的宁静里,躺在我们的宁静里,躺在我们就是宁静本身的宁静里。”

  她给我讲城市里满街的红卫兵,就像海洋一般的红旗和震天动地的口号。她说就凭她亲眼所见的,也够她这辈子天天晚上做噩梦了。她亲眼见过因说错一句话或在文章中写错了一字而跳楼自杀的。有那么一个人,就因为一篇文章被认定为表达的不是党和人民的观点而是他个人的观点就被迫跳楼自杀了,尸体挂在楼上的窗户上,好多天没人去理,连从街上过往的人都不敢往上看一眼,不敢从尸体下边经过,他老婆孩子都和他划清界限了,也不敢去替他收尸。她说,她也有两次从这条街上经过,也都和大家一样不敢抬头看一眼,不敢从尸体下经过。她说,她生活的城市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城,在那一两年,就是像这种被迫跳楼自杀的人她亲眼看见的就有好几起。

  小彭给我讲的就像一条地狱里的火与血的河从我眼前流过去,让我一阵阵地打寒颤。

  她说,在中学时代,她也是爱好文学的,喜欢新颖、独特的观点,可是,凡是她喜欢其文章和观点的人,如果他们是活着的,就没有一个不是家破人亡,身败名裂,全都很惨。就是死人的文章,也有好多是掘了祖坟批倒批臭了的,还叫他们活着的亲人或后代受了牵连。她说,他们用一个办法,先是大#鸣#大#放,叫你有什么就说什么,甚至于引诱你说,结果,几乎所有开口发了言的人都没有逃脱,死的死、亡的亡,进监狱的进监狱,流放的流放,就她亲眼所见,也说不出个准数儿,不知多少。其中,最惨的要数知识分子。她说,她也不得不改变自己了,虽然很痛苦很不心甘,但她没有办法。人首先要活下去。她说,就是她到我们这里来了,有时想在笔记本上写点什么都不敢,下笔要写点什么,写出来的都是□□语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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