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上)【完结】(13)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爹有极其精明的计算和计划,好像有他这些计算和计划也就成功了一半了。他说,晚上清静,注意力集中,效益也就最好,白天那么多人的眼睛在盯着,那么多闲人要来说三道四、指指点点,想干也干不好。他说,他一开始就想好了利用晚上,我们拥有每一个清静的晚上,看来天是不会有绝人之路的。他说,他还有一个非常有利的条件,那就是他可以从此完全在白天睡觉,他教书又没人在场把他监视着,人到学校了给学生几下子讲了课布置了作业他就可以坐下来打盹了,他说这实在是他个人最有利的条件之一了。

  他安排妈每天晚上在天快亮时回来睡一会,因为妈干队里的活不能像他那样方便睡觉。但他告诉妈队里那些活实际上也是大有空子可钻的,他要求妈尽最大可能在干队里的活时打盹睡觉,哪怕把熬红了的一双眼睛闭上也好,他大讲特讲闭上双眼也是一种休息的科学道理,只是妈不能在人面前做得过于引人注目,特别是妈要联络几个相好的,得到她们的帮助,比方说让她们把妈遮挡住和随时注意来查看社员群众的劳动的干部等等,另外,妈收工回来就马上睡觉,家里的事情由他和我们几个小的干。

  他说在我们现在这种情况下,他和妈不仅不能耽误睡觉,还要睡得更好,因为只有睡好才能保证充沛的体力和精力。我还记得他还要妈从此白天脑子里尽可能不要想事,也不要把一双眼睛多用,再有趣再吸引人的事也不要去看,一双眼睛即使不能闭着也要让它眯缝着,让一双眼睛恢复疲劳是最重要的了。爹设计和想出了许多点子、办法,于最不可能处他也发现了可能、设计出了可能,似乎是他就凭他这些点子和办法,再加上他和妈的激情、意志和不辞劳苦、不畏牺牲,就能用一些火柴棍撑起一座大山。

  这里得附带提一句。爹要妈每天晚上天快亮的时候回来睡上一小会,他则□□通宵。可实际上,他也都是天麻麻亮的时候就准时回家来了。他说,这是因为他不能让人们看见他在那么没命地干,天大亮了,他还在干,人们就会围过来了,来说三道四、指手画脚。后来,就是节假日学校放假,他也在晚上干,白天在家休息和干家务。看得出来,他最怕最厌恶的是他们在不要命地干着,人们围过来说这说那,指手画脚了,即使这些人能够帮助他点什么这也是他恐惧的和深恶痛绝的,而且也很显然,在他和妈在那里流血流汗的时候,围过来指手画脚,作看客、当老师、充好人、装善人,则是一沟的人最乐此不疲的事情了,绝对不会管你的感受。

第10章 太阳?第一卷 、走上不归路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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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和妈就像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一样不停地运转着,其间任何其他的事情都无缝c-h-a入了,有好几年,爹和妈之间,爹和妈与外人之间的那一切吵闹、干仗、争斗什么的都绝了迹。看来,还真得说劳动,特别是苦役般的劳动,还是真有其意义的。

  不过,我这么说并不是肯定每天晚上爹都要殴打妈、妈起来逃跑、我们三个孩子去追赶妈的那段日子是在我们修房子之前。对时间的记忆不是我的强项,更何况已事隔这么多年,而且,在情景记忆中,我们起床去追赶妈好像是在我们的新房子里的事情,不在我们那间破房子里。这么说来,爹妈总是发生冲突的那段日子极有可能是在我们修好新房子之后了。

  如果说爹和妈在身体上承受着劳苦,那么,我们几个小的就主要是在承受着一种精神的和心理的折磨。每天晚上,就算我们听话地在家里好好睡觉,也会有那么多无端的惊醒,见爹和妈还没有回来睡觉,心里是一遍空洞,一遍灼痛。我们如此深入骨髓地体验到了家是一个整体,一家人就是爹所说的“一家人就是一个人”,这个“人”的一部分在该休息睡觉的时候没有休息睡觉,另一部分也就在该休息睡觉的时候休息不好睡不好。

  在爹和妈每天晚上都要吵架打架的那段日子,我为每天晚上都不能在该好好睡觉的时候睡觉而无比地厌倦,如有可能,我会真的不管他们了,由他们去了,妈要跑就跑吧,这个家要散就散吧。而现在,爹妈交待我们的只是我们好好睡觉,不要管他们,但是,我再想睡好也睡不好了,也不能容忍自己睡好了,每天晚上都是心里不装着一紧紧的关注和揪心就睡不过去,而这个紧紧的关注和揪心则使我一晚上会无端醒过来好多次,一醒过来见爹妈他们还没有回来睡觉,心里就是那灼痛。

  时间长了,我觉得我的大脑在变硬变糙,在生出棱角、长出刺、伸出刀子来,这些东西出来是为与我的生命作对。但我更感到这个大脑不只是我的大脑,而是一家人共同拥有的大脑,这些棱角、刺、刀子是本来就存在的,不是凭空长出来的,也不只是在与我的生命作对,更在与我们一家人,特别是爹妈的生命作对,不管这多么难受,我也不应该试图减轻它,反而还应该加强它,从而为爹妈“分担”一点点难受和痛苦。

  特别是到了数九寒天,我们深夜醒来都不能容忍被窝里那种暖和了,自动起床,撑起灯,出门去呼唤爹妈,呼唤爹妈你们回来睡吧回来睡吧。望着他们在荒凉、黑暗、寒冷、寂静的旷野里一盏灯火小如豆子的孤灯下朦胧的,如机器人、泥人一般忙活着的身影,我们心如刀割,那么真诚地呼唤他们回来睡吧,可他们显得渺远的、忙不过来答应我们的声音总是叫我们回去睡觉,他们过一会就回来,而我们知道他们这只是在应付我们,他们仍会和无数个晚上一样,和每个晚上一样,不到天快亮了不会回来。我们是那么憎恨从他们那里传来的无限单调重复的做砖坯的“叭、叭”地拌泥的声音,可就是这个声音听上去似乎是不到世界末日它不会停下来,永远也不会有丝毫变化。

  后来,我们不呼唤他们了,但也不回去睡觉,而是三兄弟紧紧挤在一起抵御着寒冷蹲在那里,就这样远远地守候着望着他们。这是因为如果我们回去睡觉,不管那被窝里多么暖和,那良心的不安,那不断地无端惊醒,一惊醒后那种可怕的心情,已经让我们后怕。这还因为我们不管多么深情地呼唤他们回来也不会有结果,不管我们呼唤得多么伤心哀绝,他们应答我们的都是那样机械、单调、空洞,像是他们没有生命,更不是我们的爹妈,就我个人来说,我已经感觉到爹妈他们作为人都已经是虚假的了,他们真的只是泥人或机器人了,我不敢再通过呼唤他们回来又体验这种可怕的感觉。不知多少个晚上我们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守候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无声无息地回去睡觉,没有让爹妈他们知道。

  虽然我们到底是被生理上的需要战胜了,但我们回去睡觉也不把门关上,让它大开着,这样又在不安的睡眠中无端惊醒之后,见到那个白白的、大大的、方方正正的门洞,也觉得和他们保持了一种联系,向他们输送去了一点什么。我觉得这点什么是“生命”,爹妈已经因为那劳苦真的没有“生命”了,真成了泥人和机器人了,我就应该向他们输送“生命”,使他们不至于完全成为泥巴人和机器人,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这个方方正正的门洞,在一次惊醒后见到它在变白,在下一次惊醒后见到它在变黑,在又一次惊醒后见到它在变得越来越白也越来越亮,显然天已经在亮了,它是那么令人痛恨,因为它的存在表明爹妈他们还没有回来,他们回来了,也就会把门关上了,也就不会有这个在变化和变幻着又好像永远也不会有变化和变幻的门洞了。也有惊醒后见到没有这个门洞,门真的关上了的时候,但是,它不能欺骗我们,我们一眼就能看出这是爹妈他们回来取个工具啥的为我们带上门的。我们三兄弟不论哪个先知道了这事,也会爬起来又把门大大打开,让我们一醒来就能看见那个在变化又始终没有变化的门洞,让我们感觉到和爹妈他保持着联系,在向他们输送我们的关注、关心和揪心。

  由于总是看着这个门洞,这个忽而白忽而黑的方方正正的东西,日久天长,它竟越来越对我变得异常生动起来,就像有了生命,活过来了一样,尽管我知道它还是原来那个门洞而已。后来,它不是就像一个妖魔,而是真的就是一个妖魔,是一个真正的妖魔在那里歌唱舞蹈,也只有真正的妖魔才会有那样的歌唱舞蹈。它一瞬间之内就有千百个个个不同、个个令人叹为观止的舞姿。我对它充满恐惧,因为它对于我就是一个真正的妖魔,尽管我知道它就是那个门洞而已。我仍然憎恨它,因为它的存在表明爹妈还在劳作,还没有回来。但是,我越来越迷恋它,因为它而睡得越来越少,因为它是那样值得欣赏,看上它一会儿也不知它会向你开启出多少神奇的景象,只有魔鬼才可能的景象。

  随着日深月久,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中只有这样一东西才是真实的,有生命的,才不是纯物质的而是超物质的,其余的一切,包括我自己,我的两兄弟,还有爹妈,全都是爹妈他们用来做砖瓦坯子的那种泥,纯粹地、干干净净地就是那种泥,与那种泥什么差别也没有。我永远也不能忘记我们几兄弟守候在外面,看着远处那豆灯火中爹妈劳碌的身影,这时候,我看见,整个夜晚,山野,村舍,天上地下的一切事物、一切生命,包括我们三兄弟和爹妈,全都是泥,就是爹妈他们弄出的那种砖瓦泥,整个宇宙也都只是一坨泥,绝对没有与泥巴真正有点区别的东西。我觉得这就是现实,现实就是这个样,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现实。这种感觉很痛苦。

  但是,这个门洞救了我,它让我眼睁睁地看到,只要我盯着它,它就一天比一天更是一个超越现实、超越一切的存在,一个鬼神的存在。晚上,躺在床上,看着它只有鬼神才可能那样开启和开启出那样的景象和世界,不知多少个时辰过去了,天都麻麻亮了,我都还没有睡着,看到爹妈回来走进屋的身影,我才连忙闭上眼睛,而我避免看到爹妈,不为别的,只为我已经不能看到他们了,看到他们只会让我看到他们是纯粹的泥巴,而没有什么比看到他们只不过是泥巴而已更可怕了。

  在那样的劳作中,爹妈他们要几个月才洗一次衣服。他们把就和他们自己一样已经变得一点颜色也没有的衣服晾晒在那里,我也不能看到,一看到就感觉到整个宇宙也压在我身上了,而这种重量什么也不是,只是就和宇宙一样大小的一坨泥巴。

  对把一个东西老盯着,就盯着,如入定般盯着,这个东西最后就会变得异乎寻常地生动这种经验现象,在我有了更多、更深入、更上一层楼的同类经验后,一些年后,我还把它上升到哲学的高度进行了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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