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上)【完结】(3)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没有必要写我们沟一沟人如何隆重地欢送副书记的儿子出沟去上大学、当 “富人贵人”、“人上人”的盛景了。我还记得面对这一幕情景,我甚至于产生了幻觉,看到书上所说的那种公路、铁路修进我们沟了,汽车、火车、飞机开进我们沟了,这一切都是在几秒钟之内出现的,在几秒钟之内举全国之力、全世界之力使之变为现实的,而它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我们的副书记的儿子以最隆重的形式接出山去上当“人上人”,享受荣华富贵和对包括我在内的叫做农民的又没有“背膀子”和“后台”的人发号施令,我感到,为了使这一切成为现实,举国上下、全世界上下也没有谁考虑过像我这样的孩子、我的家庭那样的家庭的安危存亡,他们看也没有看到我们,想也想不到我们,我感觉到他们为修那铁路、公路、飞机坝把成吨成吨的钢筋混凝土那样的东西就直接浇到我身上来了,他们是明明看见我了的,也知道我是一个人和一个孩子,但是如此隆重地欢送我们大队副书记的儿子去当“人上人”是如此重要,把多少个我这样的埋于钢筋混凝土里面也是他们想都不会想的,只会当不管多少个我这样的也只不过是他们世界里的黄土而已。不知为什么,面对这副幻景,我浑身竟如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不过,我们副书记的儿子却最终没能上成大学。到了县上,他交了表格,叫他现场还要填写一份表格。这就得叫他亲自执笔了,没人代劳。可是,他在籍贯一栏里却堂而皇之地填上了他父亲的名字和职位,大概是他只记得他父亲和他父亲的职位的重要。据说填这份表格多少相当于一个考试,再咋的也还是要考一考的,就是过场也得走一走,要经过五位评委的手,五位评委有四位都是来自县委各部门的官员,仅一位是县中学的语文老师,没想到这个县中学的语文老师却是个较真的人,人们所说的“一根筋”,他无论如何也不在同意这个不知籍贯为何意的学生去上大学的那个文件上签字,劝说无效,他甚至以辞去评委一职相威胁。就这样,我们大队副书记的儿子大学没上成灰溜溜地回来了。

  我们一沟人在替大队副书记的儿子惋惜之余都在说怪只怪在我们的副书记平时为人太老实,不求人,没有事先打通一些关节。“这就是当老实人的过啊!”我听见人们如是说。我听见他们说,要是我们大队副书记不犯这个错误,“一个中学语文老师算球个啥?他敢说个不字?他说了不字又能起啥作用?”但是,我听见人们也说副书记和他儿子这回也不能说损失了什么,今年不成,明年可以再上,哪一个年都是他们的,只需要看和其他几个大队领导的儿子咋排队了。

  他们说这一次真正受损失的是那位县中学语文老师。他们说:“为啥呢?他这回突出了他个人。一个中学语文老师算老几?叫他当评委只不过是走个过场,当个摆设,他却以为那四个评委是评委,他也是评委,也不想想人家四个都是县委这部门那部门的,是真正当官的,有权的!县委的一个小办事员、跑腿的一个小指头也比他一个县中学的语文老师大得多!他却一个人和四个有权有势的人的意见相左,与他们相左就是与他们作对,他会有好下场?”

  我听见他们还说,这等于是这个中学语文老师把我们整个县委都得罪了,一来,官官相护,他得罪了那四个当官的评委,也就得罪了所有当官的,二来,我们大队副书记的儿子实际上已经通过了,所有当官的都点头了,就他一个中学老师不同意,这就是给各级领导,尤其是给县委领导难堪。人们说:“这下子那个县中学语文老师完了,他没叫我们大队的副书记的儿子完了,却叫他自己完了,一辈子完了,要不了多久,就会一纸调令把他调到那个山沟沟里面去教书,一辈子回不了城了!敢说这是最起码的!”人们还说这个县中学语文老师不只是他一辈子完了,他一家人、他的儿女们的前程也完了:“他儿女将来要上大学中专不?但是,他儿女再有才,比他还有才,又上得了大学中专不?领导们会忘了他当年和他们唱反调的事?会有哪个领导给他批、给他签字?会有哪个领导给他点头?他儿女这一完了,又加上他在山沟里教书还一定要挨校长和管得着他的人的整,叫他生活下去都成问题,这叫他老婆都要和他离婚了,叫他好好一人家彻底完了!”有人甚至说他会被弄得家破人亡。“肯定会家破人亡!人活一辈子啥都可以,就是不能得罪手头有权的人!这种事例在现实中还少见吗?你看哪个得罪了有权的人最后有好下场的?”

  在我们家里,爹也拿这个事情来教育我们,特别是教育我。对我们家几个孩子,特别是对我的教育,一直是爹最上心的事情,他从来不会放过一个对我们有教育意义的事情,对这次这个事情他也是这样。他教育我们一定要以这个中学语言老师为鉴,不管这个语文老师会不会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为这回的事情倒霉,我们长大了也不能像他那样活人,我们要随大流,不要有自己的观点和立场,即使有那也不能表现出来,我们更不要和领导干部唱反调,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得安全,才不会挨整,云云。

  人们这样,并不是在为我们副书记的儿子打抱不平,即使也有这方面的因素。而是他们一向就是这样看事看人的,一向就是这样看这世上的事和这世上的人的。我虽小小年纪,对他们这种特x_ing,已经有充分的见识和刻骨铭心的印象了。可能就是因为这个,这次他们在我们大队副书记的儿子推荐上大学这个事情上又全体一致、众口一词地这样表现,我感到自己后背发冷。把他们这些说法听得越多,把他们这些表现看得越多,听不到不同的说法,看不到和众人对立的表现,我后背这种发冷直冷到我感到我的后背已经黑了,黑到脊髓里去了。这不好受,但我却觉得我必须如此,也必然如此,如果一沟里还有一个人也像我这样因他们这些说法和表现而后背发冷,我也就用不着后背这样冷了,可是,很显然,看不到还有一个人像我这样,为他们总是如此看事看人而后背发冷,所以,我只有这样后背发冷了,哪怕冷得后背真的黑了,黑到脊髓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无

第2章 太阳.引子.小房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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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第二年我们大队副书记的儿子却没能被推荐去上大学。原来,我们大队党支部书记张良策的大儿子张觉悟高中毕业了,这回轮到该他被推荐上大学了。为什么该他呢?只因为他是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儿子,他老子是大队党支部书记,比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官要大一截。

  党支部书记张良策就不是其他大队干部可与之同日而语的了。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我就是在一沟人对他的敬畏、恐惧和神化之中长大的。人们普遍给我的一个不可能更深刻的印象是,人在他们心目中大致被分为三等,最末一等就是一般的、无权无势的农民,在他们眼中这等人就是牲口,最多是牲口;第二等人是一般所说的“非农业人口”,他们包括一般的城市人、工人、端他们所说的“铁饭碗”的,在他们眼中,只有上了这等人的人才能算作人;最高的一等人在他们眼中那就是神或人神了,这等人就是一般所说的领导干部。他们给我的感觉是,我们的张书记虽只是小小一个大队党支部书记,也是被他们划在神或人神类里面的。

  可能是因为长期受他们这种影响,再加上我毕竟只是个孩子,在我身上都形成了一个可能已经带有精神病理特征的情形:只要一看到张书记,我就看到阳光从来只照在他一个人身上,也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呼吸到新鲜空气、拥有广大的空间和世界,他拥有山、水、天地、万物,拥有所有人生存和生活所必需的那一切,就是其他大队干部都不能和他比,他们虽然也是人,却是生活在水下的,只有偶尔才能上岸来呼吸空气和享受一下阳光,而像我们这样的一般农民,就是生活在岩石和泥土里面的,完全见不到阳光,完全呼吸不到空气,完全没有空间和世界,我们已经不再是人,甚至于不再是生命,我们四肢五官、五脏六腑都早已经被迫变成岩石和泥土了。

  要知道,这些对于我可不是比喻什么的,而是我实实在在的感受,甚至是一种不可能更直观、形象、具体的视觉形象。我已经是好几年感觉不到阳光照在我身上了。即使阳光不可能更强烈直接地照着我,我也感觉不到,只感觉到那种似乎只有从来没有被阳光照着过才可能的冷。在视觉上呢,也只有在张书记那样的人和他们的子女身上,还有人们所说的“城市人”、“国家人口”等等身上,我才能看见色彩、生命等等东西。

  当这些似乎只有他们才是人的人出现在我的视野中,特别是离我很近的时候,我会感觉到他们是火堆或太阳,而我只是一只小蜡烛,我正在这些火堆旁和太阳身边不可逆转地融化着,直到化为一缕青烟消失。这是一种不可言说却是我越来越无法承受的难受。我觉得这种难受就来自于他们才是人而我是泥土之间的那种对比。这种对比只有你处在这种对比中才会知道它有多可怕。我通常是为了自尊,为了自己即使是堆泥土也得“直立”着而使自己这时候的处境更加难堪和难受。

  作为一村之长,一位铁腕式的领导人物,张书记个人的表现也的确不同一般。他不苟言笑,从不喜形于色,永远都是那么一副威严、沉着、凌驾于沟里一切之上的样子。除在会上讲话外,他很少说话,说出的话每一句都掷地有声,都像是在发布命令,而且也没人敢不听。沟里哪家的小孩哭了,大人只需说一声“张良策来了!”小孩马上就悄无声息了。

  他手里永远拿着那个象征他所干的工作更象征他的权威的红本本,每天他拿着这个红本本慢慢走出来,一沟的在地里干活的人都会几乎同时看到他或感觉到他出来了,有人递个声“他出来了!”仿佛不要说人们了,就是那些田坎地塄也为之一紧。但是,他慢慢走在沟里的大路上,慢慢走在人们的视线中,他却从来也不会正眼看一下沟里的任何一个人。他对什么都不会正眼看一眼,却让人感觉到沟里的一切都是牢牢控制在他手里的。

  他一般是要每天中午时分才会从他家里走出来,而他在这个时候走出来也一般是去他的相好家里“过午”。人们所说的他的相好,就是一沟孩子仅凭自己的眼睛看得出来的也有好多,她们有些是男人在外干“国家工作”人也长得有模有样、平时也穿穿着着的女人,有些是一般农民家庭也生得有模有样和爱穿穿着着的家庭主妇。张书记每天中午时分到他这些相好的家里“过午”,已经成为沟里一景,他出来了,人们不只会说“他出来了!”还会说“他又去他某某相好家过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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