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上)【完结】(47)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他悲叹着,叹着叹着,他就像不知在一种什么样的处境中挣扎似的咬牙切齿地叫道:

  “你□□的啊你□□的啊!我平时哪天没有叫你注重基础,点点滴滴也不能放过!可你哪儿在听,哪儿听进去过!不知多少东西你没有学到,不知多少宝贵的、考一切试都绝对需要的基础x_ing的东西你没有掌握!你哪儿在用心学习!你什么时候用心学习过啊!你又学到了些啥啊!现在需要了,却就连最一般的分数都考不到。能够得几分十分都是重要的,可你拿啥子去考那几分、十分啊!唉!”

  他恨恨地长叹着出去了,可是,没过一会,他又急匆匆地进来了,那样子是刚作了一个叫他吃了定心丸的决定,匆忙放下手中的事来告诉我的:

  “禹娃,我看你这次竞赛还是不要去参加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但他并没有走开,就此一了百了,而是踟蹰徘徊,渐渐还原出他本来到底是什么。终于,他开始像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似的说这次竞赛的种种事关一切和一切的一切的重要意义,说起平时“绝对一心一意地学习、绝对一心一意地注重基础知识”和在这次竞赛中能够拿到“几分十分”事关一切和一切的一切的重要意义。他说:“能挣几分十分至少也表明你有参赛的资格,如果是零分,则说明你连参赛的资格、甚至继续读书求学的资格也没有,你读书求学找出路这条路就堵死了!”

  一切就好像他知道我这次竞赛注定会得零分,而即使是得了几分十分那也是“生”,得了零分那就是“死”,得几分十分那还是“人”,得零分那就只是“鬼”了。对于他这个,我不是不能接受,而是在用整个生命不予接受;但是,我又是如此绝对地知道,他是对的,他不是对的他不会这样,在这次竞赛中,我注定得零分,或者,不管我可以得多少分,那都是零分,甚至于还不如零分,因为我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如果说所有人是“生”,那我还就是“死”,如果所有人是“人”,那我还就是“鬼”,我的人生从来是且永远是“零分”,所以,不管怎样我也只能得零分,或者得多少分也是等于是零分,不如零分。

  我是绝望的,完全绝望的,我不可能改变自己和超越自己,我也不愿意改变自己和超越自己。也许爹之所以对我是绝望的,就因为他潜意识里明白我是绝望的,完全放弃了的,他看到的我、面对的我只是一个幻影,或者是冻结在一坨绝对不可能融化和将其破开的冰里的一具死尸,只是看起来有个人样子和是我的样子而已,就跟当初三叔送给我的那个玻璃球一样,玻璃里的花朵看上去那么逼真、鲜活,其实那不是真的,这些花根本不是花,只不过是无生命的玻璃而已。

第44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4

  4

  就这样,两周过去了。我本来以为它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过去。

  去考试的前一天晚上的一件看似无关的小事不能不提,尽管它只对我个人才有意义。

  表面上看,和爹比起来,他动荡不宁,狂躁不安,就像沸水、狂风和烈火,而我则自至终是一块铁石,可实际上,这两个星期,我内心所经历的恐惧、焦虑、惶乱、绝望,各种复杂矛盾的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的心理是无法言表的,我才真的在沸水、狂风和烈火里,尽管我一贯如此,从来如此。

  对于我来说,所有的人都是人,但我却是这个世界里的一块土,我需要考试,我必须有前途脱“农皮”,但是,这要我首先是一个人才可能做和做到,而要从一块土变成一个人,却是谁也不可能的,我每时每刻都在为由一块土变成一个人而努力,没有人知道我为此都做了些什么、付出了多少,但我每时每刻都在为自己不可能由一块土变成一个人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我还每时每刻为自己实际和人人没有两样,根本就不存在我是土人家是人这样的事情,人家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和应该做到但我就是做不到、不愿意做到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

  我想象那考场、那试卷、那些老师和考生们,我只有绝望,因为,它们是存在的、真实的,却是我永远也不可能到达的,我只有到达宇宙之外才在真实和存在的它们中间,而我却始终在和永远在宇宙之内,不可能在宇宙之外,这是客观规律所决定死了的,所以,我即使在它们中间,那也是假的,只是暂时看起来像是那么回事,事实却会最终无情地证明绝对不是那么回事,我不在宇宙之外、到达不了宇宙之外,而只要我不在宇宙之外、到达不了宇宙之外,我就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真实,不管它们是考试、考大学、脱“农皮”,还是别的什么。

  我始终是沉默的,如一块铁石,这是因这一切我只能自己承受。但这正是我不能原谅和饶恕自己的原因,因为事实上我和谁都没有两样,不可能我是土别人是人,别人是土我是人,我不在他们所在的世界,我距离世界无限遥远。我始终也在为让这个事实对于我就是事实,为人人是人我也是人,人人在人人的世界、我也在这人人在的世界而努力,没有人知道我为此都做些什么、付出了什么,只是它注定毫无结果,因为对于我,它就像由一块土变成一个人、从宇宙之内到达宇宙之外一样,是绝对不可能的。

  考试前一天的晚上,我正在灯下“复习”,听见爹对哥哥说:

  “民娃,明儿天等我们上街了,你就背个背兜上街来。背个小些的背兜。要估计我们到了乡小了你才出发,来了就到学校来找我。那时考试可能已经开始了,我有时间了。”

  “嗯,”哥哥应道。

  我曾经因为想象死亡和看到别人的死亡而感觉到自己就像饮到了冥河的水一样。一听到爹和哥哥的这两句对话,我的感觉不是一饮到了冥河的水,而是整个人一下子坠入了冥河并整个人都成了冥河的水、整个冥河的水。我相信这一瞬间我都是丧失了意识的,等意识恢复了,我的心在哀鸣,这是流血的哀鸣。这是因为我本来还有些希望和幻想,祈求自己在明天的考试里至少能够有所斩获,可是,听他们这么一说,我的希望和幻想就完全破灭了。没有人想象得到我有多震惊、多沉痛,我心理上的眼睛睁得有多大:难道这就是命运?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但是,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一定要对我这样?

  我还真想扑过去跪在爹面前不喊大叫,让他清醒,让他觉悟,让他明白,他既然把什么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却为什么就看不到一个小小的背兜已经将他的希望全部毁了。但我能干什么?我只能沉默地接受我的命运,接受这一瞬间对我的命运的决定,哪怕它决定的是我的一生。

  爹让哥哥背个小背兜上街是要把他存放在他的“好朋友”家里的几斤苕干和烂苕皮叫哥哥背回来。这些东西是他从一个人们称之为“上方”,我后来知道是北边的外县偷偷买回来的,他每年都要这样,为的是我们一家人度过一年里那青黄不接的两三个月,但是,这种买卖是不合法的,他怕干部清查,所以,每次买回来后都要先放在三官场上的那个“好朋友”家,过几天才去背回来。这样,“好朋友”多次偷我们的东西,差点把爹气绝,但爹仍然不敢把这些东西直接拿回家,一定要在这个“好朋友”家放些日子。我后来还知道,那些烂苕皮一半是算别人送的,一半算是爹他们向别人乞讨的。

  爹叫哥哥背个背兜上街那没关系,而是爹叫哥哥背个小些的背兜,一听这个我就知道哥哥一定会背我常用的那个背兜了。这个背兜在我们家就被称为“小背兜”,是爹亲自给我编的,也是我干农活专用的,一家人已经习惯把它看成我的背兜,而它对于我就是“我的背兜”,对于我已经高度“我”化了。虽然恢复高考后爹已经尽量减少了我的农活,但是我还是时常得干农活,这个背兜还是我专用的,仍然是“我的背兜”,我看见它仍像看到了“我”。

  为什么我听见爹和哥哥这么两句对话,或者说我知道哥哥明天一定会背我那个“小背兜”上街,我就知道自己明天的考试完了,彻底完了呢?

  我,对于我自己就是一堆罪恶的、不可药救的东西,我和我的世界整个都是我“自己”,什么都是我“自己”,而这个“自己”什么也不是,只是罪恶和不可药救,与我们一般所说的世界和宇宙没有关系,除非我能够到达宇宙和时空之外,否则,我不是也不可能是在宇宙之中、世界之内、人们中间,不是也不可能是人或任何世间存在物。这说起来很抽象矛盾,令人费解,但它对于我却是不可能更稳定入骨的体验,还是以生动形象的幻觉的形式神鬼都无法否认地摆在我面前的。

  所以,我寄希望于明天的考试的就是我能够多少走出我的“自己”,走出我的的“世界”,进入到人们那个世界中去,哪怕仅仅裂开一条缝,人们那世界s_h_è 进来了一线光,我在明天的考试里也不会完了,不会得零分或不是零分却比零分还不堪的一种分数。可是,听爹和哥哥那样说,我就知道了,明天我考试连凳子都不会有,我将坐在哥哥背来的我的那个小背兜上考试,而这样一来,我就是想得到人们的世界s_h_è 入我的世界的一线光也绝无可能了。

  不要问我为什么就肯定事情会这样,我怎么就知道自己明天一定会坐在我的那个小背兜上考试。这也许是有点神秘的,但不管它是不是神秘的,它也是摆在我面前的,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再说了,我其实知道并不是什么冥冥之中的力量为我做了这样的安排,而是我自己做的这样的“安排”,虽然不是有意识的,这种“安排”也不可能有意识地做出,至少只凭有意识是做不到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安排,我为此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但是,我也知道事情只可能这样,这是我,或者说真实的我、内在的我为我做出的解决矛盾的决定,也可以说是冲突和矛盾达到了那样一种程度,成了那样一种x_ing质的一种必然结果。我只有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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