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上)【完结】(64)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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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负责老师至此把他主要想说的话说完了。我感到我们这一路上如在一个密闭的大铁罐子里,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和不可能知道外面的情况,却在一路上被颠簸倒腾,如在从一座高山上滚下山去,有可能还真是在从一座山上滚下山去,现在,我们遍体鳞伤,奄奄一息,铁罐子总算停下来了。没了总负责老师的声音,四周显得那样安静。我和爹绝对安静地、动也不动地、规规矩矩地立在总负责老师面前,如罪人、如老师面前犯了错的小学生。我感觉爹有时也在发抖,但他也在控制自己。我感到,爹还和我一样,还有一点清醒,他也必始终保持这一份清醒,不管他被怎样倒腾折磨。

  总负责老师坐在那里,一副发泄和倾倒完毕后疲倦、沮丧的样子。好久都没人看我了,但这时却有人看我了,门口家长和屋内的老师都有人拿眼睛看我,是可怜、嘲笑我的目光,还在探究,就像他们已经在我身上发现了异样。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子,总负责老师以那种一个人对他眼中最贫贱、最下贱的人才会有的眼神看着我,轻声细语好像这里没有外人他要说些真心话地说:

  “张小禹,我现在给你说几句纯属我个人的内心话。按理,我作为一名国家干部、国家教师是不该对说这些的,它超出了我的职责之外,也是违背原则的。可是,在这里的都是人,你爹你妈是人,你也是人。既然是人,我们就可以说是一家人,就可以关起门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些话就不是大话、假话、空话,而是只有关起门来无外人的情况下才会说的实话,心里话。”

  爹这时候开始动了,他就像抓住了一线转机似的上前一步俯下身来,双手温柔亲切地按住我的双肩,脸贴着我的脸以一种几乎是柔美的声音说:

  “娃儿,听见没?老师现在才要对你说真正重要的话了,这些话才是真心话,大实话,你一字一句都要记在心上,永生永世也不能忘了啊!”

  门外那位一直特别同情和可怜我——是那种歧视x_ing的同情和可怜,在场的所有人对我的同情和可怜都是这样的——的妇女也连忙探头到我垂着的脸下,眼睛对着我的眼睛说:

  “娃儿,娃儿啦,这下你可要好好听啦!老师是不得害你的呀!你一定要听得进去好话呀!不要连好话赖话都不分啦!”

  总负责老师摆出这一回一定能直捣我的灵魂、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说就事论事的话的姿态和语气说:

  “你好好想一想,你爹妈辛辛苦苦供你上学是为了什么?你爹妈是农民,你也是农民,你们全家都是农民。虽说你爹在教一个民办,可是据我所知一个民办教师甚至比一农民都还不如,至少强不到哪儿去。我多少能想象你们家的境况,想必一年到头有几个月连锅都揭不开吧?即使是把一天两顿饭吃上了的,但那吃的是什么?会比猪狗食强吗?就是猪狗食你爹妈又是怎样风里来雨里去、当牛做马、四处陪笑脸当孙子求爹爹告n_ain_ai才吃上的?

  “我本人是一个国家教师,享受国家干部的称号和待遇,每月有固定工资固定的商品粮,没哪个敢少我一分,而且是非常丰厚的,可以说是吃不完用不尽。但是,对农村的情况我还是有所耳闻的。

  ——虽说总负责老师的确是他所说的国家教师,也如他所说有固定工资,旱涝保收,但他的家在农村,他老婆孩子都是农村人,是地地道道的他所说的农民,而且他的儿女一大堆,全都正是所谓“吃长饭”的年龄。他家所在地距离我们沟并不太远,就隔几个山头,他的家庭情况我们是知道一些的——

  “你爹妈当牛做马,没过过一天人过的日子,供你上学,为的是什么?说白了,为的不就是你将来考上大学,拿国家工资吃国家粮吗?说俗点,不就为了把你身上的农皮脱掉吗?

  “我们世界人分两等,一等人可以说生命阶层,他们总的称呼是非农业人口,他们在生活、工作等所有一切方面都享受国家的特殊待遇,吃香的喝辣的,旱涝保收,可以说,只有他们才叫做人,才能算作人,才过着人过的日子;一等人可以说是死亡阶层,他们总的称呼是农业人口,也就是农民,他吃的猪狗食,住的牛马圈,面朝黄土背天,虽同在一个国家和社会里面,但国家和社会任其自生自灭,只有他们该国家和社会的,没有国家和社会该他们的,说不好听点他们就只不过是劳动工具,长着人样子的牲口!一句话,非农业人口和农业人口的分别就是一道生死线,它让一部分人活在天堂,另一部分人活在地狱,活着还不如不活着,等于是给提前埋了的。

  “我说这些,是要问你,在一两年前,像你这样身份的人,也就是一个农民或农民的子女,连通过考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脱掉农皮的这条路也没有,今天有了,你却为何不好好珍惜?你学习,读书,十年寒窗,什么也不为,什么也不该为,就为了弄到一块敲门砖,把大学的门敲开。而看你今天表现,还有你爹对你平时情况的汇报,能说明你学习、读书是为了这块敲门砖吗?你不就是在自己毁自己吗?你毁了你自己,你又对得起你当牛做马的爹妈吗?

  “如果你是个城里的学生,或者你至少是个非农业人口,又或者你是个农民但你爹是有权势的,可以保你将来不当农民,你或许完全可以像你今天那样答题,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但是,你这几种情况都不是,你只是一个农民,一个地地道道无权无势的农民的儿子。既然是个农民,俗话说农皮在身,你就要正视这个事实,就要把农皮在身当成你有重案在身、重罪在身来对待,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你一天是个农民就一天不是人,要做一个人、像一个人,包括要实现什么理想,都只有等到哪一天考上大学脱了农皮之后。说通俗点、说实在点就是随时随地都要明白、晓得、懂得自己是什么身份、什么东西,在哪儿也别忘了!”

  他这席话一出口对在场的人都像是他说出的是至理,说到所有人心坎上去了。那些老师们就像吃了仙丹神药一般那样舒服、称心的样子,把他们的目光任意地、放肆地投向我,对我进行任意地、放肆地“爱抚”,仿佛我至此已经不能不把什么都对他们开放了,他们爱咋样就咋样,我全都会无一例外感到舒心、美好、幸福,直到我不再一个农民,或者说直到考上大学脱掉农皮为止。门外的家长们则是一遍“娃儿啦,老师说的好说的对呀!”“老师这才是说的大实话大真话呀!平时有没有人教你这些呀?”的溢美之词。

  还有一个人特意挤到前边来语重心长地说:

  “娃儿啦,我虽今儿一天都站在后面的,但是,我把今儿天你这事情啥都听了,啥都看了的呀。你一定得听进去,一定要改呀,不管你自己是咋样一个人,有多聪明,你都别忘了你是个农民。你是个农民还就真的啥也不是呀,这个世界不会拿你当啥子呀,不说吃没吃的穿没穿的,就是有你说半个不字的权利也没的呀,叫你站到你就要站到,叫你跪到你就要跪到,还要站到跪到你都要说好。我这说的可都是真的,没半句假话呀。所以,娃儿啦,老师刚才对你说的还真的都是大实话呀,你一定要让你的读书就只为了有一天考上大学,咋个也不要当农民呀!一个农民在这世上,还就这一条路呀!”

  在这一片七嘴八舌里,我听到爹无限哀凉、无奈的声音:

  “这些都是我平时千遍万遍教他的,没哪一天没哪一时忘了教他这些,只有是给他说得更透更全面,打比方,举例子,前说后说,左说右说……”

  门外又是一片摇头叹息的声音,连总负责老师都认真看了我一眼,虽有对爹说这些他并不意外的样子。那位妇女又把她的头伸到我的面孔下说:

  “娃儿,你爹不是没教你这些,还是千遍万遍,天天在教你咋就没听进去呢?该呀,怎么你也该听进去呀!从今儿起你就再也不要听不进去了呀!”

  最后,总负责老师说我的事暂告一段落,我可以回家去了。不过,他对爹说:

  “我们要求你亲自或派人送他回家去。他今天受了点刺激,他个人的情绪也显得很不稳定,怕在路上出个啥问题。不过出了问题也没有我们的什么责任,我们已经给出了一些合理的建议和意见。”

  我和爹走出来到了cao场,远离那间办公室了,赶上来几位家长,也叫爹一定要把我亲自送回家,看我的样子,路上还真怕出啥子事。我听到他们在议论:“你们看那娃儿都变脸变色的了!”“特别是他那双眼睛……怕真是要出啥子事!”那位妇女还试图把爹挽住要他一定要亲自送我回家。爹对他们只是应付,实际上还很讨厌他们,把他们当成敌人,只想甩开他们。

第61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21

  21

  我和爹站在中心校的cao场里。在我站的这个位置,是看不到我那间考室里去的,也看不到总负责老师那间办公室里去,但是,我却不无惊讶地看到了考室里那个座位上“站”着一团巨大的、具有一个模糊的人体形状的“黑暗”,对这团黑暗,我只能说它是一个大鬼魂,或者说它是一个魔鬼的背影,而总负责老师那间办公室里,在我在那里垂头动也不动地站着耳提面命听总负责老师滔滔不绝讲了一两个钟头的位置上站着一个“我”,它不仅个头、样子都和我差不多,而且还只能说是我的灵魂那样的东西,或者说,假如有人能够看见它,一眼就会认定它是我的灵魂或鬼魂之类,它不是黑的,而是在一团光里,是这一团光里的光,我现在就看见了它和这团光。

  我惊讶,并不是因为在我这里我本看不到那间考室里面去,也看不到总负责老师的那间办公室里面去,但我却看到了这两个在它们里面的东西。它们是我的幻觉,而幻觉不同于一般事物,不遵守一般事物的规律,我能够看见它们这不奇怪,我已经有很多这方面的经验了。不过,作为幻觉,它们和这时候我仍然看得见的那种“黄蜂”是不一样的。“黄蜂”满校园都是,个个都有黄牛那么大,它们的神态、状态、样子等等,只要谁看见了,谁都会叫喊起来:“天国的狮子!神的座骑!”反正是喊出诸如此类的。它们看似不动,实际全在绝对自由地飞翔和绝对自由地展现自己,整个校圆、校园里的一切,对于它们全如虚空一般。而这两个东西,我感到,尽管如果它们是一般所说的实物,在我现在站的这个位置是看不见它们的,可是,如果敢于向它们走去,它们就会像一般实物那样把它们更多的东西向我展现出来,也会更加清楚地向我展现,就和我们走向一般所说的实物一样,这是那些“黄蜂”所没有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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