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上)【完结】(68)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回到家中,我就如爹命令地进入到我的学习屋中学习。我的脸上凝固着那种幸福、美好、天真烂漫的“笑”,我要让它变成一个铁面具一样东西烙在我脸上。爹曾给我讲过,做好一个金面具,把金面具在炭火里烧通红了,取出来一下子扣在犯人的脸上,只见犯人一声惨嚎和冒出一股白烟,接着是一股r_ou_的焦糊味,从此,金面具就“长”在犯人的脸上了,要取下来只有连犯人的脸的所有r_ou_一块儿割下来。我要做到的就类似这个。而实际上,我虽只是这样“笑”了没多长的时间,我已经基本上做到了,就是说,从此,这个“笑”在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每时每刻都在我脸上,都是这样的,包括我说话、吃饭、睡着了的时候,它都不会有所变化,我想有所变化都不可能,就跟我的上下牙从不接触一样。

  我为什么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做到这个,除了我多年来一直就在做这种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全身心地做这种事情,今天只不过是新增加了一个而已,还因为我依靠一种介乎想象和幻象之间的“东西”。它当然是我的想象了,本来就可以说一切幻象都是想象,只不过幻象不是大脑想象出来的而已。这种介乎想象和幻象之间的“东西”,它有幻象的那种真实感和力量,但不像幻象那样是可见的。

  这种介乎想象和幻象之间的“东西”是什么呢,是一个比爹、书本和电影里描绘的世界都不知还要美好、幸福多少的世界,那里所有的大街都比北京王府井大街繁华热闹,所有的人都无比的善良宽容,没有一个恶人,一件恶事,那里人人都是兄弟姐妹,互相相亲相爱,那里也有数学竞赛,但是,那里的“张小禹”在数学竞赛上做了和我今天在三官公社中心校做的完全相同的一切,却绝不会有我这种结果,相反,他还会被老师们肯定、夸奖、鼓励,他也没有“农皮”那样的东西需要脱掉……总之,那是一个近乎天堂的世界,是我们的教科书、文艺作品、政治宣传极尽全力描绘并要我们相信“我们的世界”就是那样的世界,不同的是在“我们的世界”里还有阶级敌人和“□□”之类的,而在这个世界里连阶级敌人和“□□”都没有,阶级已经消除,敌人已经不复存在,所有人都是好人、善人、充满爱心的人、爱心就是他们的一切的人。

  我不能像看见幻象一样看到这个世界,但是,它对于我是真实的,就像幻象对于我真实的、人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世界对于我也是真实的一样。这个世界是在总负责老师对我的嬉笑怒骂达到一个高潮时如那些“黄蜂”出现一样出现的,我也就一下子有了凝固在脸上的那种幸福、美好的“笑”了。我的“笑”是为这个对于我是介乎想象和幻象之间的世界而“笑”的,与“我们的世界”无关,与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世界无关。我只要让自己始终处在这个介乎想象和幻象之间的世界同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世界之间的刀锋上,我的脸上就会永远凝固着这种“笑”,永远不会有丝毫变化,这种我被迫的、不这样今天总负责老师他们还不可能就这么放了我的“笑”。我要活生生地将自己分裂成为两半,两半互不相干,各做各的事情,一半在那个无限美好、幸福、光明的世界里,也就是那个介乎我的想象和幻觉之间的那个世界里,一半在这个一般所说的现实世界,也就是有爹有总负责老师的世界,如果说那个介乎我的想象和幻觉之间的世界是光明而美好的,那么,这个有爹有总负责老师的世界就是黑暗和丑恶的,我要让这两个世界对于我都是绝对真实的,并且以它们应该得到的那种态度对待它们,对它们各自的真实到底是什么保持永恒的清醒,丑的就是丑的,美的就是美的,丑的给予它作为丑应该得到的,美的给予它作为美应该得到的,决不含糊。

  我知道这就是我的罪,我在自己作为一个罪人的路上是越走越远了。可是,我还能怎样呢?纵然是将自己活生生地分裂,也不能把头趴在那个桶子上,一直这样下去,一直把人这样做着,不是吗?

  我在我的学习屋里,站在我的学习桌跟前,好久好久,脸上凝固着那种“笑”,有爹、有总负责老师、有他们一般认为我是那样的那个“我”如钢铁如冰岩一般地摆在我面前,那个介乎想象和幻觉之间的世界里的一切也什么都在发生着,我“看”着它们、感受它们、经历它们,就跟我在这个有爹有总负责老师的世界里一样。就这样,我突然间看明白看清楚了,总负责老师他们将给我那份考卷打上个20分。不是零分,更不会是满分或其他任何一个分数,就是不多不少的20分,卷子上就孤零零的一个20分,再没有其他的什么了,就像在介乎想象和幻觉的世界里同样一份考卷,也是我的,却得了满分,受到那儿的老师们、家长们、父母们的盛赞和肯定一样。一定是这样的,他们断然不可能是另样的。我看到他们要毁掉我,正如总负责老师已经声明了的那样,他们对我这份考卷就注定了会给这样一个分数,而他们要不要毁掉我是他们无法选择的。他们无法左右自己,因为他们完全为他们自己所左右。我再一次向那寒冷和黑暗的深处沉去,再一次经验到无法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我只有无法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只有往那寒冷和黑暗的深处沉去,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没有别的出路。

  天黑了好一阵了爹才回来。我看到他是裹着一团粗俗、丑恶的如地府般的东西回来的,这比他平时的这个时候看上去更黑了,样子也更怪了。他一回来就立刻声势张扬地叫我们院子里的几位老大妈老大爷的名字,叫他们来他要了解、调查一个情况。他所说的他要了解、调查的一个情况就是我是否在他指定的太阳到那个位置了回来的,较他指定的那个太阳的位置我回来得不迟也不早,还有是否一回来就是进到我的学习屋里学习。见他这样,妈跑出来伤痛地叫一声:

  “那个茂林啦!”

  他这才没有向他所说的广大群众调查我。家里就像地府一样y-in暗冰冷,就像在出丧。虽然家里天天都是这样,时时刻刻都是这样,但今天这个时候,这种气氛要更为浓烈一些,似乎是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爹来到我屋里,还算平静。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话,差不多把总负责老师今天对我讲的那一切复述了一遍。对此,我既吃惊,又毫不在意,完全平静。吃惊的是这是在家里了,他用不着这么对我讲话。平静的是,就是在家里了,他也注定会这么对我讲话。根本就没有家,家和外界的界限已经不复存在。在他给我讲话的整个过程中,我抬了抬眼皮,在避免他直接看到我的眼睛的情况下看了看他身后,因为,我在那里看到了总负责老师的魂魄那样的东西,一个半透明的却清晰可见的鬼魂样的东西,是这个东西在让他讲话,他讲的都是这个东西的“心声”,他只是这个东西的传声筒。我避免让他看到我的眼睛是因为,虽然他并不知道他身后这个东西,也不知道自己只是这个东西的传声筒,但是,如果他看到了我的眼睛,就多少能够看到我在他身后看到了什么,又看到了他和他身后这个“什么”是一种什么关系,而这只会让他对我又气又恨。

  他反复不断地指出今天总负责老师,还有其他所有中心校的老师们,给我的主要是无限的、无条件的关怀、爱护、温暖,他们是在母亲一般地把我当婴儿对待,而且比这还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要我首先就要对这一点有一个高度清醒的认识。他又把总负责老师最后给我说的将如何处理我那份考卷的话说了好几遍,说这是我走后总负责老师无比关心、认真、负责的对他的答复。想来是我走后他又去找总负责老师了,企图总负责老师能够给他一个多少不同于已经给我的答复的答复,让他看到希望,可以想象他向总负责老师求了多少情、讨了多少好啊,而总负责老师只不过是把已经给我说过的又说了一遍,还是那样的官腔,还是那样没把他这个“同事”、“同志”、“老黄牛”放在眼里,只不过,这一切到了爹这儿,就不能不变成是总负责老师的无限的关心、认真、负责,就跟他给我讲演的那种叫做“领导干部”对我们所做一模一样。

  他同样说“在原则范围内……”,但这说法从总负责老师口里出来那是寒气逼人,而从他口里出来就像是总负责老师给了他一把也只有书本和电影里描述的那种“领导干部”、“国家”、“人民”才能给他的温暖的□□了。但是,他就这样讲着讲着,他很快就崩溃了。他越是这样讲,也就越控制不住对我的气恨,控制不住把一切过错和罪过都算到我的头上。终于,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总而言之,你,是你不是一个好东西!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东西,真正不是好东西的只有你!你目中无人,妄自尊大,胡作非为,无法无天!来来来来……”

  来干什么呢?打。他在家里打我通常会叫我去抬一条板凳来,他则去拿黄荆木奉。他通常会说:“去把大板凳抬来!”大板凳专指我们家最大的那条板凳,非常地结实,在我眼中,它已经成了专门用来打我的一种工具了。家里跟学校一样,在只有爹才能去那儿的地方放着一堆根根大小粗细都几乎完全一样的黄荆木奉,它们也是专门为我准备的。通常是我把板凳抬来了,他也把黄荆木奉拿来了,然后我脱了裤子躺到板凳上去,他就开始打我。在这件事上,我们分工不同,互相配合得很默契。在老早以前,他一开始打我,院里通常会有一两个老太婆来劝,来拉,但她们做不了什么实际的事情,只能在窗外千声万声要我听话,要爹不要打了,打几下就行了等等,因为门是爹扛上的,她们进不来。而在这两年,我挨打,就没有人来劝了,家里除了爹打我的声音——爹咆哮的声音和棍木奉打在我的屁股上的声音——外一片凝固和寂静,即使会有人到窗外来劝一下,那都是他们实在看不下去了或受不了了,来劝也最多只会言不由衷地说一两句。

  今天他打我没有叫我去抬板凳,而是直接把我按在桌子上打。这张桌子,和我住的这间屋是我的“学习屋”一样,完全可以称之为我的“学习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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