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之鸿 作者:井筠【完结】(9)

2019-05-26  作者|标签:井筠 因缘邂逅 阴差阳错

  手指摩挲过光滑的铜环,蜷起,慢慢握紧,握实。

  如箭在弦。

  “你很冷么?”冷,我很冷——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温热的触感,沿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快要浸 y- ín 入骨的寒意却渐渐消散了。

  “你很冷吧。”一如既往的温和的声音,明明是素昧平生的人,但叶鸿悠觉得,这个声音,仿佛踏过千山万水,越过重重光年而来,顷刻间便从邈远的红尘深处响到他的耳畔。

  叶鸿悠回头,不出意料地,一袭雪衣映入眼帘。

  “钟先生,您怎么……”

  “嘘……”青年将食指凑到唇畔,轻轻发出一个音节。他睁着那双青白分明的眼,孩子气地眨一眨,“我来带你回去。”

  “回去?”我尚能回去哪里呢——

  来路已云烟弥漫,去路更是隐然难辨,除去眼前的方寸之地,我竟无处可去,无人相与。

  叶鸿悠手上加力,铜环与木门相触发出闷响。

  握在肩上的手猛然加力,钝痛。

  钟雪怀的声音也从背后传来,“回去——这里你不该来——”

  叶鸿悠犹豫了,以往的梦魇里,进退维谷时他一直茕茕孑立,形单影只,那如雪似玉的白影,从未显现过一丝一毫的踪迹。

  跟着他,该不该——能不能——从魔魇中出离?

  总该一试。

  紧紧攥着门环的手掌,慢慢卸去力道,指腹,指尖——

  指尖空存经年残余的锈迹——

  “我们走吧。”

  转身的一霎,身后的一切都支离了,消融了,褪色了。

  昏黄的光晕染开来——

  屏风依旧是那人绘的梅雪屏——

  灯火依旧是曳动的残烛——

  似乎,还有一剪人影,正支颐小憩。

  灯下观美人,那人绝非倾国之美,但那温婉的眉眼,细腻的肌肤,逆光的脸上的纤毫,看在自己眼里,却都是莫可名状的喜爱。

  说是喜爱,大概唐突了这种感情吧。几个时辰以前,他们彼此都无法预料那并不美丽的相遇,几个时辰后便谈喜爱,失之轻率,甚至失之轻薄。但一种感情,若发自内里的真纯,来如流水行云,又有何不可?

  只是这样的情感确乎不是喜爱,而是冥冥注定的相濡以沫——

  钟雪怀能够把他带出迷途,那么他能不能对钟雪怀施以拯救呢——或者说,钟雪怀需不需要,愿不愿意被他拯救呢——

  这样的疑问,大概便要留待年华的氤氲了。

  ***

  叶鸿悠起身,摘下木桶旁的架子上挂着的衣物。

  有些奇怪,他记得外袍应是他今日穿过的素色薄棉衣,可拿在手中才发觉是一件松花色单衣。

  怎么回事?

  那单衣披在身上竟也不冷,叶鸿悠转出屏风,那人已托着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谢谢。”叶鸿悠如是说。

  那人奇道:“你又要谢些什么?”

  叶鸿悠但笑不语,他说出口的,不需要那人明了其间的福祸因果。

  钟雪怀并不计较这样的隐瞒,只道:“收拾好了便出门吧,中秋灯节要开始了。”

  这厢轮到叶鸿悠吃惊了,“今日不是冬至么?”

  钟雪怀歪了歪头,面上笑容怪异,玩笑地伸手探向面前之人的额头,“你莫非发起热来,烧傻了吧?看看你身上穿的,冬日里你会拿这样的衣裳吗?”

  “呃……”

  “还没有入夜,你倒做起梦来了。”钟雪怀站起身来,抬手在叶鸿悠脑门上轻拍了下,“快起来了,再磨蹭的话,大家都要等急了。”

  “……大家?”

  话未问完,钟雪怀已然开门出去了,叶鸿悠只得跟出去,甫一出房门,便被小院里的气氛感染。

  地上哪里还有什么积压的雪迹和泥泞,大概钟雪怀秋日里从不扫去落叶,一层层赤金铺展开来,当中缀着点点朱红和赭色。

  整条街人家里的大小孩童,怕都聚拢到浣芳沐雪小院里来了,几位母亲也在角落里的梅树下敛衣端坐,或手持绣绷飞针走线,或怀一襁褓逗弄幼子。还有三五白髯老者捻须架腿,有的嘬着香茗,有的捻着佛珠,有的竟悠悠扬扬唱起了小曲——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起——赏心乐事,良辰美景——

  总角稚龄的孩童跑了满屋满院,绒花头软布鞋踏在满地黄叶上作弄的窸窸窣窣声——

  烟火窜入天幕时尖锐的哨鸣一般的擦声——

  五彩火花绽开的噼啪声——

  大孩子们用衣摆兜起一兜枯叶,仿着烟花猛地撒向天空,木叶纷纷坠下时相撞相碰的沙沙声——

  玉碎珠落般的笑声——

  牙牙学语的幼儿糯糯学舌的含混童声——

  最响亮的欢笑声似着羽翼,声声入耳。

  真热闹啊,年年今日,红尘紫陌的所有角落,便这样被欢欣浸没了。

  原来推开那扇木门,门外竟是与屋内完全相反的两个世界,关在心中的魑魅魍魉,从入不得那纯粹的喜悦中,亦无法蚕食,内心中依旧炽热的善与美。

  我该庆幸——我该感激——

  钟雪怀在院子中央支起了一方小桌,自己坐在桌畔,不知在写写画画些什么。身周围了一圈孩子,有一个还爬上了他的腿,钟雪怀摸摸小男孩的头,拿起他的小手蘸上水彩色,按在铺开来的竹荆纸上。

  纸上出现了一枚稚气的小手印,钟雪怀又握着孩子的小手,歪歪扭扭地写下“小豆豆”三个字。孩子咯咯地笑着,喊着:“娘!你来看呀!”

  叶鸿悠远远地瞧不清楚,便踱到钟雪怀背后,正和他怀里的娃娃对上了眼。孩子一双葵花般明丽的眼,黑白分明,分外惹眼。小童的母亲也走了过来,慈爱地抚着孩子的头,一派母子情深。叶鸿悠见了却觉得不妙,那正是今日在小巷见到的母子。他下意识后退,但一大一小对视了一眼,小豆豆眨了眨眼,甜甜一笑,“叶哥哥!”

  孩子的眼中难以倒映任何一丝伪善,清澈的大眼中,看不出丝毫的芥蒂。孩子的母亲见豆豆和叶鸿悠对视,温婉一笑,也不虚言客套,仿若多年的里巷熟人。

  叶鸿悠脑子有些乱,眼前所见,哪些是真,那些是幻?若非是误入哪般秘境,便是陷入了幻觉无法抽身。可身周的种种都清晰真实如许,尤其是那抹如雪的剪影。

  叶鸿悠的表情僵硬得很,钟雪怀看出些不妥,将怀中的孩子交给母亲抱着,扯着叶鸿悠的袖子把他拽到一边,罕见地拧眉道:“怎么回事啊你?从刚才就y-in阳怪气的。”

  “我没有……钟先生,今天在府衙后院那边,小豆豆和他娘亲见过我了……”

  “豆豆和姜嫂见过你又怎么了,昨日出字画摊的时候没见到?春日里人家送来的野荠菜,你不是吃得挺香么?”

  “钟先生,你忘了我是个通……”

  “我没有名字的么?!”

  “岂能如此唐突?我们才相识一天而已啊……”

  见钟雪怀又要瞪眼了,叶鸿悠硬着头皮道:“呃……雪怀……唉,你倒是说说,若非你今日救了我这个‘逃犯’,我为什么会住在你家里……”

  钟雪怀横了他一眼,“都不知道你在讲什么糟心的,认识就是认识,你住这里就是住这里,哪里还有什么为什么。板着一张脸作甚?还不如挡起来呢……凤儿——刚才给你那个盒子拿过来——”

  一个十一二岁伶伶俐俐的小女孩跑过来,身后缀着一串跟屁虫,赫然是庆州吴家村的小姑娘吴凤儿。凤儿手上戴着一条Cao编的手链,纹样精致,一枚银铃泠泠作响。

  钟雪怀接过凤儿手里的盒子放在地上打开,“快给你们叶子哥哥挑一个,他怕见人。”

  盒子里放了满满当当各式各样的面具,都是钟雪怀画的,几个孩子叽叽喳喳挑开了,有的说拿福娃的,有的说拿钟馗的,有的说拿美猴王的,最后钟雪怀亲自上手拣出两个,一个白色的小丑面具自己戴在头顶,另一个红色的给叶鸿悠戴上。

  一个极鲜艳的……大——猪——头——

  孩子们哄地大笑,呼啦啦跑开了。叶鸿悠将面具解下,拿在手中端详,神色……很是复杂。

  钟雪怀尽力忍着不要笑出声来,本欲出言揶揄,见叶鸿悠面色尴尬,也不再多说,只道:“你这几天莫不是有些心事?过一阵子,我陪你去别的地方散散心吧。”说完不等叶鸿悠答话,便又坐回院中央的小桌旁了。

  叶鸿悠却怔怔看着手中的面具出神。

  时过境迁,物似,人却非。究竟是什么,为这枚褪去残色的面具重新染上朱砂呢?

第7章 六 寒江灯影

  神思正远,衣衫的下摆却忽然被一只小手拉住了。叶鸿悠低下头,只见一个尚未及他腰高的小童头上顶着同样的红猪面具,弯着眉眼看他,“大哥哥,你的面具和悠悠的一样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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