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冰——企鹅船长在北极【完结】(22)

2019-06-08  作者|标签:企鹅船长在北极

“没关,请进。”马什回了回头,灰色头发的年轻人早已换上了睡衣,满脸倦意地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粗瓷杯,牛奶的香味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涅瓦斯基太太说您可能需要这个。”他将陶土原色的杯子放在桌上。“这个在波兰的城里是要靠供给票才能买到的,但万幸这里是乡下。只要给一点现金,没人会拒绝钞票。”

马什抬起眼睛看了看年轻人,菲尼克斯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我的那杯已经喝掉了,还有不少涅瓦斯基太太烤的果酱小饼干。”

“对我来说,咖啡好一点。”马什慢吞吞的端起杯子,高脂牛奶在深褐色的陶罐里泛着泡沫。“我还得把这些——这些信件写完,天亮之后寄出去。而且,到了我这个年纪还得注意控制体重。”

“阿历克斯的饭量比我大好几倍。”菲尼克斯比划了一个“竹竿”的手势。“但是他还是那么瘦。”

马什笑起来,拔出钢笔在刚刚写完的信件结尾处签名。他喜欢这种由打字机写好的信件,干净而整齐,像操场上排成队列的士兵。“他可是个奇迹,可以说他全家都是奇迹——有空的话可以给你说说他一个亲戚是怎么参与暗杀希特勒的故事,保证比最惊险的间谍小说还刺激。”

他对于回忆这些事情已经毫无困难,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过分遥远了。甚至莱因哈特本人也成了一张老旧泛黄的照片,哪怕在他的记忆中他总是坐在那里,打着呵欠抱怨工作过于繁杂,把喝空的牛奶杯子向着桌上重重一放。几十年来没有任何变化,那个鬼魂只是默默地看着他老去。有时候他伸出手去想抚摸一下那仍然柔软白皙的脸,触到的却只有空气。

“他已经死了,是吧?”菲尼克斯拉过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

马什皱起了眉头。“‘他’是谁?”

“您当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那个同僚,阿历克斯的……或许是他父亲?这个我不知道。”菲尼克斯摇摇头。“我只能感觉到您一直在想着他,一直在看着他,而他也就坐在那里。”

“我的个老天爷呐。”马什不安地左右看了看,伸手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菲尼,我知道你很累,快去睡好不好? 刚喝过热牛奶,躺下数着绵羊做个好梦好不好?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你……你是在拍恐怖电影么?”

菲尼克斯似乎是想笑,但只是嘴角向上弯了弯,眼睛里毫无笑意。“您让我想起我叔叔。你们……你们都总是有一样的表情,眉头皱得很紧。”

“从我有记忆起,他就是个外交官。您也知道……波兰,在这种时候就是夹在苏联和西方大国之间的,一块擦鞋垫。外交官总在和……间谍们,打交道。”菲尼克斯上身前倾,灰色眼睛亮得灼人,瞳孔好像两团燃烧着的黑色火焰。所有人都知道,在冷战铁幕下的波兰,“外交官”如果不是间谍的同义词,那么一定是那些人的合谋者。

“我是跟着叔叔长大的,他和我之间的话很少。总是每个礼拜六下午我从寄宿学校回到他的公寓里,他很简单地问几句这一周我的学习成绩怎样,还需不需要零花钱。但我知道他是关心我的,我在他的书桌前写日记,写信,看报纸,乱翻他的唱片。叔叔就一直坐在那里或者站在窗前,我问他你看我干什么,他只是笑,说‘我为什么不能看着你’……但我问他什么问题,或者想和他讨论一下最近的新闻,下个礼拜的学生游行活动,音乐或者戏剧的时候他就紧紧地闭上了嘴,什么都不说。”菲尼克斯用力摇了摇头,将散落在额前的铁灰色头发向脑后拢过去。“然后你就过来告诉我,叔叔死了。”

“我当时一下子就傻了。虽然叔叔和我之间的话很少,或许还没有我们俩之间的话多。但我突然觉得,他不会再站在窗前对我笑,不会从钱夹里掏出一张五十卢布的票子来硬塞到我的外套口袋里,再也不会看着我欲言又止,生怕我无意中透露他的政治倾向了。”菲尼克斯的肩膀像是被抽掉了支撑着的骨头那样软瘫下去,用手撑住了脸。“我知道这个问题很蠢,但我还想问您一下,他死的时候您不在场,是吧……”

马什摇摇头,试探性地伸出手去打算扶一下年轻人颤抖的双肩。“我长年在维也纳和柏林地区,几乎不在英国领事馆活动。”

“这样啊。”菲尼克斯短促地抽泣了一下。“是这样啊。”

中年人几乎感到手足无措了。此时于情于理他似乎都应该伸出双手,将在他面前抽泣的男孩拥进怀里,像安慰婴儿那样拍拍他的背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现在你最需要的是去睡一觉。但总有一个声音在对他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只能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菲尼克斯的双手从脸上拉下来按在掌心里。两个人似乎结成了一种奇怪的同盟,马什看到墙角里那个金发的鬼魂转过脸去,双肩轻轻抽动着,消失在了窗帘后面。

“1945年5月8日,他死了。”马什用力闭了闭眼睛,希望将那个过于明亮而苍白的背影从视网膜上抹去。“另外,他不是阿历克斯的父亲,只是一个母系亲属。”

十七.

阿尔德里希。埃姆斯至今很清楚地记得他八年级时候的那个阴冷的春天下午。他坐在客厅地板上擦全家人的靴子,母亲和几个邻居的妇女正在厨房里喝茶,旧式落地无线收音机中传来吱吱啦啦的音乐声,那老掉了牙的节目“当月亮下山时”。突然哥伦比亚广播电台的播音员换上了一个严肃而得意洋洋的声音,告诉全美利坚的公民们:地球的另一端,一个庞大的共产主义帝国的皇帝约瑟夫。斯大林死了。

一个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逃亡到美国的犹太女人将她的茶杯整个碰翻在厨房的硬木地板上,瓷器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咖啡泼得到处都是。十四岁的阿尔德里希扔下一只女人的高跟鞋跑进厨房,看到那位夫人扑在她的女伴怀中嚎啕痛哭。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22/32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