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 作者:戴林间(上)【完结】(7)

2019-06-09  作者|标签:戴林间

  我姑姑送来一篮子鸽子蛋,上面用花布盖着,她说她去了大院,才知道我们已经搬家了,不好去我妈单位上找,才来学校找我。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口气淡淡的,好像我们不是搬了家,只是出门买菜去了。

  她又说这是朋友自家养的鸽子蛋,比外面卖的新鲜,也比j-i蛋有营养,让我妈回去每天早上给我煮一个吃,能长高。

  说完她就走了。

  正在不远处嘻嘻哈哈的小孩见她过来,全部轰然散开,连影子都怕被她踩到,等她拐过街角,一窝蜂围上来看:

  “吃了疯婆子的蛋,你也要变成疯子!”

  孟先生让他们走开。他们一边拍手一边笑,笑声灌满了一整条街:

  “何遇君要变成小疯子啦!”

  孟先生替我把花布重新盖好,问:“你怎么都不生气?”

  我的确生气,但不等怒火烧红脸颊,心里已涌上一股悲哀。

  “他们说得对。我姑姑的确是个疯子。”

  孟先生不说话了。隔了很久很久,我才听他在旁边轻声说:

  “可是她人很好。”

  那篮鸽子蛋一拿回家,就被我妈送了人。我心里实在有些怨,但似乎又没有怨的立场。我从来没发现自己这么馋嘴过,为篮鸽子蛋生了三天气。

  我姑姑叫何俭芳,我小的时候她在做什么,我不知道,总之我长大后——千禧年后,她似乎以写作为生,但又和朋友在乡下养j-i养鸭。

  说是作家,却名不见经传,我并未读过她的任何作品,或许她用一个晦涩的笔名将自己藏了起来。至于她的这个朋友,更是从未有人见过,我甚至怀疑这个“朋友”是否真正存在。

  毕竟我姑姑是个疯子,疯子的话是当不得真的。

  我记事起,我爸和姑姑似乎就已经老死不相往来,因为我从没听说过。我第一次见她是爷爷过世的那一年,我爸铁青着脸,把我推到灵棚外边的一个女人面前,咬牙切齿,太yá-ngx_u_e上的青筋不断蠕动:

  “这是你姑姑!”

  我大吃一惊。

  原来我竟还有个姑姑!

  这位被我称作“姑姑”的女人个子不高,藏青色的外套已经洗得发白,里面不知是什么颜色的衬衣,我从没见过这么古怪的颜色:像擦过锅灰后重新洗过一遍。使人一见到这颜色,鼻端就萦绕着锅灰与炭花的气味。底下趴着两条肥大的黑布裤管,绝不与时兴的喇叭裤沾边,更像是从已经入殓的小脚老太太身上扒下来的。

  如同她的一身衣着,她的年龄也让人心生疑窦。

  爷爷生前的同事、朋友,同时也是大院里的邻居,在这间大院里共住了大半辈子,好比寄居在同一头牛身上的牛虻,互相知根知底。见了她,人们都勉强露出尴尬的笑容,那笑容里藏着几分骇然,像一粒石头扑进水里,倒影竟分外扭曲了。

  这样就算打过招呼,也等不及她回应,便匆忙地撇过头去,大声谈论起来,显出一副忙于攀谈的神气。

  这时我妈走过来,责怪地瞪了我爸一眼,大声对我说:“别在这碍事!那边玩去。”

  到处都是大人,我不能在人前疯闹,实在无趣,只好钻到人最多的地方,让耳朵被此起彼伏的谈话声灌满,才能确认自己没有被人遗忘。

  “她怎么来啦?好多年没看见了。”

  “少说也有七八年了吧?”

  “哪里才止!我看总该有十来年了。她老了很多。”

  “肯定的。毕竟在那种地方……疯人院那种地方。”

  “我看她一定还没有结婚。”

  “结婚!谁会娶一个疯婆娘?”

  “那不是成了怪物?”

  “我现在还记得她被疯人院抓走的那天,真吓人,把他她弟小何都抓出了血,像得了狂犬病。”

  “怎么能把疯子放出来?现在的人真是没有责任心。她今天要是发疯,那才热闹了。”

  让阿姨找到我的时候,我正挤在墙角的y-in影里,她把我拽起来:

  “怎么坐在这儿?昨天刚下了雨,青苔里全是水,多脏,快起来。”

  我下意识挣了一挣,没挣开,只好跟着站起来。

  “不好玩吗?我叫潜声来陪你好不好?”

  我恍恍惚惚地问她:“我姑姑真的是疯子吗?”

  她一愣,脸上的笑不及收回就凝住了,被yá-ng光照s_h_è 着,透出怪异的光彩,像一只饱满的琥珀。

  “谁跟你说的?”

  我摇摇头。

  她并没有回答,又重复了一遍:“我叫潜声来陪你玩,好不好?”

  这次我点了点头。

  孟先生一出来,我就说:“你知道吗?我姑姑是个疯子。”

  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我牵着他回到我父母身边。姑姑正坐在一张从屋里搬出来的藤椅上,望着街角发呆,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

  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因为那里只是街角,什么都没有。

  “她不是疯子,她只是在发呆。”

  孟先生说。

  “可是他们都这么说。”

  我说。

  “谁?”

  “所有人。连我妈都叫我走开。”

  孟先生不再争辩,也许他被我说服了。

  其实我第一眼也不觉得她像疯子,但所有人都这么说,现在我再看她,似乎的确有些痴痴傻傻的疯相了。试问哪个正常人会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不说,连眼珠子也不转一下?

  我越来越觉得其他人说得有道理,仿佛自己也掌握了真理,骄傲地挺起了胸脯。

  我从来就不是个固执的人,这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到晚上时,院子里的小孩们就都知道了“何遇君有个疯子姑姑”,争相跑出来看。

  好的东西人们要看,要摸,这是人之常情;但坏得出奇,甚至让人有x_ing命之忧的东西,人们宁可把脑袋拴在裤腰上也要探出去看个究竟,就实在匪夷所思了。

  然而当他们出来看见我的疯子姑姑并没有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只是顶着副庸俗的凡人面貌,都显出大失所望的神情。他们很快就不再注意她,如同不去注意在灵棚里乱窜的苍蝇。

  因此我姑姑是什么时候走的,没有人知道,当人们忽然惊醒想起她时,那张藤椅上已经空无一人了。

  也许她是化成一缕烟溜走的。

  这是妖怪的把戏。但在大多数人看来,疯子和妖怪,原本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第6章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我妈说我每三个月准时要病一回,不去医院就怎么也好不了。住在大院里的时候,倘若她腾不开,就托院里的某位叔叔阿姨带我去;后来搬了家,只能让我舅舅帮忙。

  我妈的兄弟姊妹不少,她排老三,上面是一个哥哥和姐姐,下面是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外婆很年轻就做了寡妇,如今腿脚不便,仍住在她的老房子里,我大舅舅一家和她同住。

  大舅原来在厂里工作,似乎还是个风光的车间主任,但与领导周旋不得章法,又常与同事工友们吵得脸红脖子粗,不仅没有步步高升,反而受尽了气。后来又赶上工人大批下岗——我爸早就劝他出来,却被他一顿臭骂——他与大舅妈双双陷入失业窘境,只得靠外婆接济,摆了个小摊勉强糊口。

  他们的孩子,也就是我的表哥,刚上初中,正是用钱的时候,两口子便提了烟酒上我家来。大舅拿烟味浓郁的手不住地摸我的头,仿佛在跟庙里招财的貔貅许愿。

  “小君越长越好啦,像他爸年轻时候,招人喜欢。秀琳,最近家里都好么?”

  秀琳是我妈的名字。

  我妈笑得亲热极了:“嗳,你们要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多买几个菜。”

  大舅四下打量,连连赞叹,停下话头,发现屋子里静极了,不由问:“国涛不在么?”

  “他去生意上的朋友家了,说不准几点回来,咱们不等他吃饭。快坐!嫂子也坐。”

  热切抚摸着我头的手放开了,冲我笑得两眼弯弯的舅妈也移开了目光:“瞧瞧真是!这样不巧。”

  大舅絮絮叨叨地说话,慢慢坐到了椅子上,极小心,仿佛坐重了椅子会跳起来咬他。舅妈也不住点头,用同样的姿势坐下了。

  那天之后,接连几天,但凡我爸在家,我妈总把我打发进房间,单独和我爸在客厅里说悄悄话。往往说着说着就吵起来,声音一大,我隔着门也能听见舅舅的名字。

  我听见我爸说什么“活该”、“没出息”,我不敢确定他是不是在骂舅舅,但不管说谁,这都不是什么好话。我妈的声音立刻尖利起来,像用针戳破了一个血泡。

  因此,每当我妈打电话让舅舅陪我去看医生,我心里都不大自在。走去医院的路上,他总要在我耳边一遍一遍地重复:

  “小君,大舅今天陪你,又要少挣几块钱,大舅对你好不好呀?你要记得。以后等你长大有钱了,要报答我,知道吗?”

  要是我不回答,他那熏得焦黄的手就会紧一紧我的手掌,说我不懂事,过一会儿,又自己把上面的话重复一遍,不厌其烦地说下去,比祷告的信徒更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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