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笔记——艾奥莉拉【完结】(37)

2019-06-09  作者|标签:艾奥莉拉

今天当我写着这些话时,心境未尝不轻松。尚未成形的感情在初生时就走向死亡,伊利亚斯不在了,我得以依照一己意愿将这段关系盖棺定论。

十年前我们就在一起,白天干自己的工作,晚上在一起消耗单身汉的晚间时光。那时我是书报审查专员,伊利亚斯的社论经过我的手,总是被删去大段。晚餐时他举着叉子,挑衅似地猜我是否真的会不顾情面,把他塞进集中营。我们之间的误会直到帝国覆灭时才有所缓解,但我记得他把袖子轻轻挽到肘部,光着小臂做饭的样子。

在兰斯贝格,我们卸下社会角色,以自我的身份生存。我在他凝望阿尔卑斯余脉的目光中读到了某种固执,他或许也读懂了我。但我们没有逾越那条界,直到死刑将至的那个夜晚。

那天我们坐在沙地上,看着傍晚过后逐渐变黑的天空。伊利亚斯笑称我身上有老德国的味道,我霍然站起来,强调自己才刚刚23岁。[1]在等待死亡的最后一夜,我们以囚徒的身份坐在一起,曾经坚持的信念已成非法,只有私人友谊未遭责难。我在他身边,想象着他的领口有菩提树的香气。我一侧身吻了他。

爱情乍生乍灭。我呼吸他的气息,用手臂将他勒紧,心跳像时间一样声声流逝,我们的绝望与叹息,都将在天亮的时候随着涂油的绞索绷直而被生生扯断,想到这里,我更深地嵌入他。

伊利亚斯说,我们是太虚无了才拥抱,或为了转化临死的恐惧。但这无法解释他在过后抱着我,梳理我头发的动作。夜晚的脚步飞快,窗外现出模糊的青灰色,狱守敲了门。我们整好衣衫,面对卑琐的命运之神不发一言。

他走出牢房,消瘦的身影在斜射光下被拉得很长,形成一个巨大的惊叹号。我再也无法听这位哲学系的家伙充满机辩的感叹:我们的关系必须在爱情之外另立名目。

是的。我拥抱的是在他的家里度过的傍晚、冬天壁炉前的谈笑风生、夏天推开窗户时市区的暑热。但既然世界上所有的物质本来都没有名字,那么给它贴以标签就不会影响它原本的属性,某段关系及其始末也是如此。

——伊利亚斯,我想要你。

现在所有表白都已太晚。物理意义的死亡并不阻止精神世界的毁灭,但它仍然剥夺了两个灵魂间交谈、理解、相爱的权利。在监狱里我找不到任何一棵自由的树木,我在将死时紧紧拥抱同伴。现在我重获自由,但内心用以存放温情的一隅,却因为他的死而永远禁闭。

1952年1月7日

[1] 这故意缩减的十年是被帝国偷去的。

02.无题

怎样叙述现在的状态呢。绞刑令下达三个月后,我仍然坐在这间空无一物的狱房里,摸摸颈后绷紧的筋络,二月早春的寒气使我精神起来。

使人相信死亡的事很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计划着它的到来。若要在这个偶然世界里维护秩序,就要谋划万事。1944年秋我谋划帝国的最后一场殊死之战,1945年夏我谋划自己的归途,兰斯贝格的三年里,我在这方被烙以耻辱的墙内空间谋划一檩体面的棺材,载着我被废止的荣耀,过往的生活。当世界将我禁闭,我另辟蹊径窥知它的阴谋,以便在厄运之前先一步整理仪容,轻蔑它的虚张声势。去年深秋绞刑令下达前,我已经知道自己的死期,收拾不多的衣物,把纸墨寄往远方,和平生相逢的兄弟告别,再谋划一场绝望的爱情。理论上,人的一生是可以在几天内走完的,只要有极高的智慧和极强的行动力。我们赞叹伟大人物的壮丽人生,其实他们只是在心智和身体机能上比我们更强大罢了。

而现在我坐在这里,遭受失序的懵然。从我投身情报工作起算已经十年,足以患上妄图洞悉一切的精神病。我在二十多岁了解到帝国政权的脉络,外部国家的觊觎和手段,可以联手的力量,需要针对的敌人,此后一切话语都骗不过真实的博弈。但是带着这种无所不知的自负,我却错估了自己的死期,这真不令人愉快。为此我甚至怨恨莱因哈特·盖伦先生,是他的仁慈令我在美国人手里活了下来。

求死不成的另一恶果是,灵魂经过犹疑终于回到躯壳里,却发现它已经老化。我井然有序地告别一切,现在又依序回访当时拥别的人,对于他们的狂喜我只好道个歉,假装飞机误点,轮船停开,绞刑架在养护,总之,我回来了。

也在这一刻,我嗅到枯败的气息,来自那副仍在壮年的身体,来自将我驱逐在外的世界。有一些东西在你与之告别时灰飞烟灭。

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却感受到它的缺失。少年时我们轻言抛弃,过后才为之唏嘘,如今我懂得了那时未知的道理,却发现仍有许多事物不在我的认识之内。

它们存在着,风吹走铁栏的霜气时会唤醒我的激情,但它失去了方向。无关信仰也无关自我,无关一己的内心,但追风入骨,令人惶不知所措。如果这就是生命最初的醒觉,那么此刻我就开始了另一番人生。

和过往不同,或与一些事交肩而过。

1949年1月7日

03.附录·残句

【编者注】

这本从1946年7月开始撰写的狱中笔记结束于1948年11月初,但加兰先生的人生并未戛然而止。如全书开头已经提到的,他在狱中继续度过四年,于1952年提前获释。

这四年间发生的事一如他漫长人生里所有的事情那样,并未被其本人记录。或许这才是加兰本人的风格。他无疑擅长剖析自我和回顾往事,但这是那些拥有基本逻辑的人的本领,而未必是兴趣,或许从46到48年间的笔墨才是一种反常。

这些反常的笔墨当中有一些残落的句子,它们放诸任何一章都会破坏前后文的线索,因而被作者圈了出来。这些句子是这本反常的笔记中最为反常的部分,绝不适合断章取义地引用,不过既然它们存在过,也就有了保留的价值。

附录也包括了加兰与他的父亲和一位挚友的书信。对照日期可见书信和《狱中笔记》的关联,这是我把这些私人信件收录书中的原因。它们和整本笔记一样未经作者批准,不过它以更私密的方式表达了加兰先生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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