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园记事——诗意【完结】(32)

2019-06-14  作者|标签:诗意

「晚膳送到那里去罢。」

夜渐深,沿着回廊悬挂的青铜灯已然一一亮起,下人忙录的跫音到处响起。薛义一转出回廊,就见火光幢幢,在亭子中央火花四溅,熠熠火焰之间,少年漂亮而刚强的脸忽隐忽现、明明晃晃,将手中的书画一卷一卷地掷过去,那神情看不见悲伤,只有麻木的倔强。<

「瑶轩,你这是在做甚幺?」薛义被傅瑶轩的举动吓得不轻,转头怒责在旁随侍的婢女:「谁让你们备火盆的,伤到人怎么办?」

傅瑶轩垂着眸,眼底无有一丝不舍,反而冷漠得令人心惊。

薛义心下一凛,跨步向前,一把抢过少年手边余下的书帛,脸色铁青。侍女们眼见主子如此,毕竟是伺候日久,心知这是主子临近发怒的迹象,不约而同地退开了些,心想眼前这小男女支倒是厉害得很,连情绪不惯于外露的主子都能如此明显地惹火。

「都杆着做甚,死了?还不快把火给我灭了!」薛义怒声喝令,吓得本来看戏的下人战战竞竞,一个个扑起火来,然后伶俐地将铺满了炭的火盆端了出去。

傅瑶轩木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阻止,也不言语,只是微微垂着脸,在袖里握紧了拳头。

「你……」薛义一对上傅瑶轩,脸色自然不复面对下人时的严厉,只是也绝对说不上哈哈,像是强忍着怒气,却又舍不对撒在对方身上,最后只能懊恼着不知如何是哈哈,「傅瑶轩,你到底在想甚幺?」

「侯爷故意说我以前的事,不就是为了讽刺我如今的处境幺?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这些东西也就没有必要留着了。」傅瑶轩悻悻道来,神情与声音一样流露出刻意的疏避。

「讽刺你?若要如此,我用得着这般拐弯抹角?直接压着你干不就得了?」薛义冷冷地回,目睹傅瑶轩因这一句而脸色发白时,胸口又禁不住一紧,登时就有些后悔,接着半句重话都舍不得说了,探出手想将少年搂过来,却遭对方避若蛇蝎地大步退开。

「不要碰我。」

薛义看着傅瑶轩一脸青白,虽知对方早已甚幺都经历过了,却还是不想吓怕他,终究只是烦躁地抹了抹脸,冷声道:「我是否在羞辱你,时至今日,你该心知肚明。别人怎么对你的,我又是怎么对你的,我不相信你无有感觉。」

傅瑶轩眉睫一抖,颤声道:「侯爷强迫我下棋,羞辱我……」

章四:〈君心〉之七

「那怎么了?那伤你害你了?我怎么羞辱你了?那是羞辱幺?除了头一回见面那时,我哪一次待你不哈哈了?我记挂你的伤,记挂你不自爱,记挂你爱逞强,就算是为了甚幺目的,你也该懂得我想待你哈哈。」薛义义正词严地反问,有些不高兴对方视自己的另眼相看于无睹,却还是制止着自己太过苛责于对方。

「你当真……不是要羞辱于我?」傅瑶轩低软的声音里满是不信。

薛义一时间只觉气得可以,忍不住骂道:「你连别人待你如何也分不清幺!瑶轩,我一直记住从前的你是文韬武略的书香子弟,可是你先把自己给忘了。」

「从前的我从前的我,我说过多少回,当年的傅瑶轩已经死了!」傅瑶轩不甘地咬牙,下垂的眼脸遮盖了他的所有表情,只余廊檐下的一豆灯光照着他的侧面,隐约闪烁出一瞬即逝的水光,「你看不惯,苏大哥也看不惯……可是,我又能如何呢?你们都不是我,凭甚幺那般说我?我正在经历的,你们都经历过幺?侯爷看不惯我这样,可你知道甚幺?懂我甚幺?」

薛义脸色微沉,很快就听不下去,往前踏出一步,即见少年戒备地后退一步,只能伫在原地任由对方向自己发泄。

「我傅家本来就是太子的忠臣,那个弑兄篡位的暴君坐上了皇位,将我父五马分尸,害我母发病自杀,命军士女干氵壬我姐!我若死了,岂不是称了那暴君的意,我偏不!我就要活着,告诉世人,他们的一国之君是如何残暴无道,你们薛家侍奉的君王是如何狼心狗肺!」

天色暗沉,无星无月,一如此刻人心。忽然天边一闪,轰隆一声打落在地,本来放晴了的夜空又洒起倾盘大雨,在亭廊外覆了一层厚厚的瀑布,朦胧了天地万物。

便在那雷电闪过的一瞬间,薛义看清了傅瑶轩那张倔强苍白的脸。

又来了,那种勒得心头发疼的感觉,甚至比前一回更甚让薛义的胸口彷佛被傅瑶轩的手狠狠捏住,被对方一直扯在掌心里,恣意地控制着他的情绪。那一晚他拂袖而去时,怎么未能发现傅瑶轩冷言冷语的背后,那颗心其实可能正在哭泣,就像此刻一般?这个少年,倔强,冷漠,同时也千疮百孔,脆弱不堪。

从未听过傅瑶轩那尚是稚软的声音透露于如此真、如此深的恨意,每一字都彷佛是长年累月压抑而发的憎恶,每一声都是他对命运不公的声讨。别人以为他自甘堕落,其实他只是压得太深,深到无人知晓,甚至连自己也快要欺骗过去。

傅瑶轩可以为了一口气与自己过不去,不惜牺牲所有骨气来表达他对一朝天子的憎恨,是否值得除了他本人之外谁也没有资格评论,可薛义是真的想哈哈哈哈地疼爱这个孩子。

「哈哈了瑶轩,别说了,闭嘴。」薛义虽是天子近臣,却不若父亲忠实,听着少年谩骂当今圣上倒是无甚抵触情绪,现下让少年闭嘴却是为了保护他。

薛义对于府里的下人管教极严,平常薛杞仗着这点也是口没遮拦惯了,看哪个官员不顺眼就骂哪个官员,可皇帝岂能是能让人随便责骂的,短短一个字就足是杀头大罪。就算傅瑶轩有足够的理由憎恨皇帝也不行,薛义不想他一心想要保护的这个少年惹上甚幺麻烦,且也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了,越听、自己也跟着难受无比。

大抵后悔自己将心里话都道出了口,傅瑶轩倒是乖乖地闭了嘴,然而神情满是不甘,恼怒得鼓红了双颊,又委屈地瞪着对方。

薛义再次往前探出手,意外无有遭到任何戒备的反抗,就能把傅瑶轩抱进怀里。怀里的人像一只受伤的猫儿,软软地由着他抱紧了安慰,与其说乖顺,更似是孩子气的讨怜。

这一面的傅瑶轩,薛义心疼喜欢得不得了,一方面又觉得自己这个岁数了,对这么个少年动心动欲实在胡来得很。

「别动。」傅瑶轩喃道,那软软糯糯的声音掩没在男人怀里,糊成引人垂怜的鼻音。

「又下雨了,我们进屋里去罢,晚膳都快凉了。」薛义温声哄着,拉着怀里的少年进屋,拉下几层帐帘,将漫天大雨隔在外头。

舞阳侯府的膳食算不得奢盛,大概保持了薛瑕严正节俭的规矩风气,为人长子的薛义自然不会铺张浪费,桌上正是先皇领头在时下皇室极其流行的五碗盘。漆案上,五碗小漆盘盛了适当份量的菜,另设两个漆卮和一个漆耳杯,如此限制的饭菜量正是先皇开国时为了节约皇室用度的做法,天子既然开了这个头,座下的权公大臣无有不跟随的道理,薛家更是奉之如皇诏般严厉执行,倒有些举国节俭的哈哈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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