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者]芭蕉竹间生 作者:人间久客【完结】(9)

2019-06-20  作者|标签:人间久客 情有独钟 边缘恋歌 阴差阳错 民国旧影

  不想明诚竟突然抿着嘴唇,骨骼分明的手指忽然紧握成拳,微微颤动,他低低的说:“先生恒德,来日要是能好,明诚必为先生效犬马之劳。”

  老钟一愣,缓过神来后即刻就明白了刚才明诚为什么会有那么一问,对于明诚又徒生几分怜悯:“我钟家自有祖训‘重患求医,病家,医者,自当以- xing -命相托。’且不论你在外头是什么女干狞刁滑的东西,但凡进了我这个门你便与他人没有分别。”

  明诚一时连眉眼都松懈下来,他说:“先生不嫌我命长就行。”

  老钟坐在东洋车上,想起明诚那个像个小孩儿一样的笑,叹他将生死置之度外,唯独害怕一碗浓稠的药汁,每次来拿药时必先买一盒南记的粽子糖来含着化苦。

  老钟也知道明诚很喜欢他皮夹里头藏着的照片,黑白的,陈旧的,还是孩童时期和兄长一同拍摄的照片。

  也正因那张照片,老钟才在祭奠亡妻时发现了明诚的新墓。那块儿花岗石上嵌着的照片并非明诚成年时的模样,大概是为了死后安宁,墓碑上未着一字,空存一座入土的念想。虽是泥削骨肉,血溶尘埃,但作为一名医者来说,老钟始终觉着明诚死了,从此少忍些,少疼些倒件是好事。

  荒草丛生的古园里,老钟撑伞走过小路旁的虬节盘根的黑松底下,那些凝在松针的雨,汇聚成接连不断的水珠敲打在正巧经过树下的黑色伞面上,砸出一阵噼啪响声。

  老钟远望发现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孤身站在那儿,于空茫混沌的细雨中也并未执伞,他独自面对一座刻痕已经有些模糊的墓碑,轻轻放下一束手中久握的白茶花儿。

  老钟看着那个满面风霜的男人,他戴着副断连眼镜,佝偻着颈椎腰骨,穿着件半旧不新的大衣,就这么注视着花岗石上的那个人活泼的笑容。

  这会儿老钟开始迟钝反应过来,那时明诚所说悬在弦上的,不能有丝毫偏颇的,要护于周全的未必是自己的命。

  每年这时都要从巴黎赶回上海的明楼,此时却连想要伸手用掌心去触碰那块- shi -滑冷硬的碑角都做不到。只因那再不是拥有温度的肩膀,它暖和不起来了。

  老钟停在明诚的墓前,他看着雨水顺着那人鬓角滑落下来,笑着开口:“当真如令弟所言,明先生在负手沉思的时总是无意识的用中指顺时针地扭动另一只袖子上的袖扣。”

  明楼偏头看着老钟,松手时将右手伸进口袋,启唇道:“您认识我二弟?”

  他嘴里如是说,想着到底是经年而过,铜墙铁壁般的伪装大概已经出现裂痕,明楼时时刻刻都在谋划被人识破的退路。就像现在他心里计算着今天的眼睛边缘钝而厚,用起来不太方便,还是握在手里的钢笔锐利的笔锋足矣划破对方的颈动脉。

  “明诚也曾来治过病的,我就那个他口中日日灌他汤药的钟医师。”老钟把粽子糖放在墓碑前,打开盖子,对着那一捧黄土说:“南记换了儿子当掌柜,味道是否和从前一样,我也不知道,你若能尝出不同就给我托个梦来,好让我去提醒那个小掌柜的改改配方。”

  老钟说的有趣,连着明楼也一同想起明诚叼着像水晶胚子一样的四方糖的小模样倒是可爱得很。

  “家弟自长大后就再未显露那些孩子心- xing -,也怪我还未娇惯好他,现如今再想拿糖逗他怕也是不能了。”明楼微微松开攥在指间的钢笔,他始终都没有读出那个名字,于明楼看来“明诚”二字,平淡简单的却是伤在心口上的疮,亘于喉管的沉铁,吐不出的难舍,咽不下的生疼。

  老钟听闻明楼一番说辞,尚不能分辨那淡淡的语气中有几分真假,却惊觉明诚的眼神竟是像极了眼前这位明先生,疏离的凉如同深潭中的水蛰于黑暗,迷暗不清。

  “只是……”明楼回首望着一处若有所思,眼底潮水无端变幻,他说:“钟先生可否告知,幼弟明诚他到底生了什么病? ”

  老钟讶于明楼的不解,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儿有一瓣粘连在石碑上的杜鹃花瓣,纤细而软烂的径脉因为- shi -透的缘故透出银红的黑,如同空浮旧恨的血痂,又像漏夜断续的烛火一样明灭竭力。

  老钟张开嘴,话到了嘴边转了一圈儿又给吞了回去,他开口:“喉疾难愈,也非大事。”

  “那就好,那就好。”明楼边点头,自顾自的说,事实上无论是什么病在身后谈起也都不会重要。明楼在口袋里把钢笔盖好,伸手挥去眼前的水雾,笑道:“多年前在确认明诚死讯的时候,我还未来得及难过,最先想到竟是他玩笑时曾说过的话。他说,人生如远客,人亡又怎能遥葬异乡,始终是要回到故土与松柏为伴,时时暮鼓,方可长眠。”

  “一句戏言,他半真半假,我却以为是我最后的归属。”明楼指着与明诚的墓碑比邻的一座空冢,“现今难题费解,这儿到底该葬谁,我也不知道了。”

  老钟看着明楼停于半空的手,再也无法渗透更多雨水的衣袖争先从他的手腕处滴落,一颗颗的砸进地面的浅洼里飞溅起微弱的水花儿。

  “苟活于世还是马革裹尸,其实明先生从来拎得清。只是哀痛未忘,所以后悔。”老钟依旧撑着伞,对着像是明诚还坐在他的药斋里的靠椅上时那般打趣,“好不好的,现下都好了。”

  明楼听着老钟说的话,他的黑伞经过浓松下再一次发出声响,随后未曾停歇的细雨终将一人一墓包裹其中,无声无息,死气森然。

  第二天,明楼就找上门来,他比求医时的明诚还要恭敬的希望老钟能给他看一眼开给明诚的药方。

  老钟知道明楼晓得他受人之托,不便开口,就来寻写下来的东西,纸上字句不可改,一定琢磨得出个所以然。

  明楼机敏老钟却也油滑,他想了想才说,药铺不结实,遭过大劫,以前的东西皆付之一炬,想找也没地儿有了。

  说罢,从内堂里拿出本诗册子,给了明楼,他告诉明楼,这是明诚不小心落在这儿的,后来无人来寻,书里头也失了书签,大抵也没人知道明诚是停在那页做的结尾了。

  老钟觉得明楼不会需要这么一本连名字也没有的诗集,谁知道明楼捧着却如获珍宝,还留了个鹅绒白的狮面香炉做为谢礼。

  在那之后,老钟端详着细腻剔透的白瓷面儿,吹散了手中还冒着热气的青虾盖碗,想着这两兄弟奇怪的很,就连送的东西是大同小异,却还能投人所好。

作者有话要说:  

  ☆、Ch.10

  

  一九三六年三月五日

  她叫殳乐。自从上次有趣的会晤,我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就会来到那家琴行,久而久之殳乐就成了我的钢琴老师。

  我像她的学生一样购买琴点,自觉笨鸟先飞,好在我也学习过一些乐理知识,再加上她的悉心教导,虽然一时弹不出那样恢弘连贯攻于技巧的曲子,但一本拜厄却能练的足够顺畅。

  殳乐说我基础打的好,用不了多久,那首心心念念的《悲怆》就能苦练成功。

  我和她用母语交谈,聊彼此的故事,说自己知道有趣或倒霉的事,还有那些只有我们才会明白的历史笑谈。那就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避讳地说出秘密却不用担心会被人发现一样的新奇。

  我很享受和她呆在一起的时光,在这个鬼比人多的时代,两个异乡客徒生出些心心相惜的默契,在那些或高或底的黑白音符拼凑出的音乐里,适当的释放各自的寂寥与压抑,我们在最寒冷的时候用宽慰的语言相互取暖。

  殳乐很健谈,她说她有过一段非常幸福的童年时光,只是生不逢时,她所有美好的回忆中断在二八年七月的一个中午结束。他父亲本是地方商贾,并非大富大贵,但也是世代读书识乐,家境殷厚之族,所以等到被长官请去喝茶的时候,也只觉的能是破财挡灾就是最好。

  殳乐说,父母回来的时候都还是平静的,僵硬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悲喜,可到了傍晚时分,母亲就疯了,她用碎镯子划破了女儿的脸,用她最爱的丝织清莲的披肩把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

  她还记得,幼时枫谷中的万树尽染,群莺起落时带出的赤红卷叶。她同样记得母亲悬在半空吐露出长舌青紫的样子,她说那活像古时怪志里的死不瞑目的厉鬼。

  从那之后,她的父亲就把她交给自己的生意伙伴带离济南,让他唯一的小女儿远离那座兵荒马乱的城,然后十四岁的殳乐开始游走各地,再无落脚之处。

  我看着她讲的轻松,像是描述别人的故事,重情却轻放,那种假装出的淡然调侃,怕是心里的血都流干了才能演得如同真的一般。

  我问她,是否难过。

  她回答我,如果你在明天都不知道列车会通往哪里的时候,你就已经没有疼痛的机会了。

  我说,夜深人静也可躲在被窝里哭鼻子。

  殳乐笑了,一同指下随心按出的高音小调,没有半点刻意与掩饰。

  她说,你一定做过同样的事儿,不然又怎会感同身受至此?

  还好我有先生。在听完她的话后,我几乎是立即想到了先生。我和殳乐境遇相反,我儿时的光- yin -大半被藤条寒冷所腐蚀,我也从未奢侈的想要过更多的东西,但,好在我遇见了先生。

  这让我心中有了小小的侥幸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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