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发现自己说的都是无谓的废话,全都错了,全都白费了,这就是他等来的结果!什么西湖荷花,什么徐海秋韵,什么东越花灯——都是他永远看不到的东西。
他所要的,终是都没有了。
把江熙来忘了罢。
忘了罢——
忘了?
这是多么容易的事情——但是,
他休想!
在血衣楼下令自爆的不是他,把万里杀的人迫害至死扔回总舵的也不是他,却都已成定局,不能回四盟送死,难道回血衣楼炼药?
殇言搞得他几乎神志不清,明知那是死路也要走,唯一庆幸这条死路上还有江熙来的残影。然这残影如今要自行离去——一路只剩幽鬼暗魂缠身,万里杀在前,青龙会在后,没有一个是可以投靠的。
该去哪里?该怎么办?
回去找合欢吗?
至少合欢真的喜欢他——
还是去找萧四无投怀送抱?
至少萧四无会护着他,四盟不可靠,总要找后路。
他绝不这样死了,他要造成今天一切的人付出代价——
包括他自己。
江熙来想拉住他,人却已推开他往远处走,y-in狠狠地飘回一句话——
“……你总有一天会后悔……抛弃我的人,总有一天都要痛不欲生……”
不知道走出了多远,每走一步就吃一颗殇言,寒风从颈间袖口猛灌,举目看到远处泼墨岭的风姿,最后举着药瓶胡乱往嘴里灌,强迫自己全都咽下去,喉咙被硌得生疼,一波又一波的撕扯痛感湮没寒意,浅黄的药丸不时落地,立刻被白雪覆盖。
江熙来没有追过来。
泼墨岭如旧,浩然峰在后,醉白池已经看不见了。都吃下去——吃下去就会想起来,绝不能忘了,偏不要忘了!
万奔惊慌地跑出来拦住他,不知道他何以这样失落,二人既没有激烈争吵,也没有动手,“良堂主!四公子等久了,快回去——”
尤离一把甩开,“滚!都是骗子!滚回你四公子那里去!”
一路走来都像一个个笑话,嘴里酸涩发苦,这次他却没有哭——
人在什么时候会笑,如果高兴了才能笑,他此生大概再也不会笑了。
人在什么时候会哭,如果伤心了就哭,他此生大约就会一直哭下去。
药瓶已空,却有不少因他的胡乱强灌而落地,一阵恶心欲呕,冷风吹得人头晕,眼前全是苍茫白色——
万奔只能急忙回报,萧四无和傅红雪便都冷了脸色。前者边走边听万奔简单讲了二人的对话,闻得那一句,心头立刻火起。
说话的人永远不知道那话意味如何。
尤离伏在雪地上刨开白雪,抓着滚落雪中的殇言往嘴里塞,雪是冰冷的,手心也是冰冷的,心脉里的疼痛更是冰冷的。
我偏不要忘——非记住不可!
真话通常都很伤人,所以那些好听的情话都是假的?
他想冷静地安慰自己一下,江熙来不知道他说了多么残忍的话,不知者无罪。
他可以原谅他的,
无论如何都可以原谅他。
真的是这样?
可是他的付出和回报差距太远!他早就坚持不下去,殇言的效力从十二个时辰缩至十个时辰,现在恐怕八个时辰都不到,终有一天这个可爱的药就会变成一瓶废物,他早算好了死期。然原来他不该记得——
江熙来也希望他忘了。
萧四无可以劝他忘了,合欢可以劝他忘了,偏偏江熙来不可以!
傅红雪远远奔来,拽住他手腕而问:“在找什么?”
尤离盯着昏暗的雪地搜寻,“殇言……殇言……”
药丸混着冰雪,抓起就往嘴里放,直接咽下去,便要再找下一颗,萧四无的白衣到了他眼前,他就立刻挣开傅红雪起身。
“四公子,殇言你带了吗?给我!”
萧四无弯腰捡起空空如也的药瓶,“我不带那东西。”
傅红雪目光如刀,紧紧盯着那药瓶凝视,尤离已又伏下了身在雪里翻找,十指通红。
萧四无盯着傅红雪道:“这就是见了江熙来的后果——没受伤已经算很好。”
狠力提人起来,轻而易举地往马车那边拽,尤离一手按着心口,眼睛还盯着那片雪地。
他怔怔,话音带颤。
“他不要我了——”
萧四无另一手捂上他眼睛,“他早就不要你了,今天才知道吗?”
尤离摇头,“他骗我的——”
萧四无笑道:“他早就在骗你了,傻孩子。”
傅红雪缓步跟上,刀已将要出鞘,萧四无的声音清晰在前——
“不过我要你。”
——————————————————————————————————————————————————————————————————————————注1:汉乐府,《悲歌》。原是写游子思乡的: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燃尽天堂
神武门经上次一战元气大伤,马芳铃和杜云松已逃至燕云,然仍留人在旧址,如血衣楼当初一般,待时重起。
傅红雪当然不再跟来,他可以回神刀堂,虽然尤离的样子无法让人放心,但他没有立场把人带走,何况尤离一路紧紧拽着萧四无袖口,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畏惧而迷茫,还有不知原因的痛苦在眉间。好像随时要痛哭,却终究没有哭出来。
此时缩在床头抱膝发抖,不知道吃了多少殇言,心脉疼得好像快断了,是不是都不用自绝就可以一死了之?
“他不要我了——”
“都是骗我的……都是骗我的……”
萧四无道:“既然他都说……让你把他忘了……”
言下之意很明显:你还坚持些什么呢?
尤离摇头,“不可能……”
萧四无不再逼他,问了个实际的问题:“哪儿疼——说出来。”
尤离继续摇头,“没有。”
萧四无笑了笑,“你养成开口就撒谎的习惯,必须改回来。”
尤离察觉他的动作,立刻抬臂一挡,被人一把反剪双手擒住——
“我一个不小心,你胳膊就会脱臼,老实点。说实话,哪儿疼?”
尤离的抽泣声骤起,身后的人便惊了,手中微松,“我都没使劲——”
尤离摇头,“没……”
萧四无继续问,“哪儿疼?”
尤离道:“没有……你放开,我好难受……”
萧四无听话松手,人就瘫下去倒在床上,攥着床单抽噎。
萧四无道:“说实话。”
尤离不答,“他不要我了。”
萧四无道:“我知道。”
尤离道:“你不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你滚出去!都是你害的!”
他尖利怒喝:“杀了那个女人!杀了她!”
萧四无不为所动,“气话我不会听的。”
尤离立刻安静下去,背部起伏不定,“他不要我了。”
人又往另一边缩,“他不要我了,怎么办?”
萧四无把人往这边拽,“那你也不要他就是了。”
尤离怔怔道:“可是我好喜欢他……为什么他不要我了?”
他突然坐起身,“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萧四无道:“你自己都说了,是他——不要你了,所以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还帮你证明了你的徒劳无果,虽然代价也很大——”说着伸手抚着尤离发梢,“瞧你这快疯了的样子……”
尤离继续道:“他不要我了……”
萧四无很无奈,“非说是我害的,事已至此,你不想赖他就赖我,凭什么?”
尤离没再接话,直直躺下去,“他不要我了。”
原本安静的呢喃突然变成沙哑的嘶吼——
“他骗我的!他说他会一直陪着我!”
颠倒轮回,就是这几句。萧四无甚至以为这人已经疯了——
“良景虚。”
尤离瞪大眼睛望向声源,萧四无方道:“悲伤至极我可以理解,但是快疯了就不好了。来告诉我这是哪儿——”
尤离停了许久,好像终于听明白他问了什么,“徐海。”
萧四无又问:“我是谁?”
尤离道:“四公子。”
萧四无一笑,“这就还好。”
尤离抱着肩膀,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四公子你出去罢。”
萧四无道:“你觉得可能么?”
尤离声调起伏,尾音里的痛楚仿佛快压不住,“我不会寻死的……你出去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