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枕大被/应长好 作者:池问水【完结】(5)

2019-06-28  作者|标签:池问水

  文寿无精打采,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四章

  文寿的心事犹如滚了热油的刀,想起他的大哥一次,就在心头剜开一刀,血裹着油往下淌,烫得他度日如年。

  偏偏关鸿名见了他这个萎靡样子,不明白他是犯了什么毛病,又常常地坐到他身边来关心他。文寿看着大哥的侧脸,手去茫然地抚他的下巴,关鸿名觉得这个动作自然,提醒他道:“扎不扎手?我没有刮。”

  文寿朝他笑,嘴角向下撇,他的大哥多么的温和、多么的善解人意——却要和别的女人结婚生子,他几乎想立刻就带着关鸿名私奔。但是这打算是荒唐的,他毫无疑问会有嫂子,他该怎么从嫂子手里将大哥抢过来呢?

  关太太其实是个明白人。作为关府里唯一一个心思缜密的女x_ing,她自认为将所谓情爱二字看得透彻无比:毕竟她作为关老爷的女人,什么大风大浪、兔子蝴蝶没有见过?

  她早就看出来了,文寿这个遗留孽种看她儿子关鸿名的眼神不对头。这兄友弟恭,恭得过分了——尤其是何妈妈曾经无意提起,说大少爷的外衣不知怎么跑到了文少爷的房间里。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关太太不屑与一个侧房的儿子辩论,又念在文寿从小和关鸿名一起长大,可能是心有恋恋,故而也没有将这话摆在台面上来说。她的解决方式更为聪明稳妥一些:找个嫂子来,你文寿最好识相些,尽快地幡然悔悟。

  可惜关太太千算万算,到底没有算过天数。

  文寿在关府长吁短叹两周后,自觉大势已去。

  谁知关太太胜券在握,乐极生悲,于一月黑风高之夜,竟然活活咳断了气。

  关太太死了!

  首先得知这个消息的是关老爷。他被关太太咳得睡不着,骂骂咧咧地找来了府中佣人服侍她,自己去客房中睡了。孰料不久佣人便来拍他的房门,说太太咳了一滩的血,脸色青白,恐怕得请医生。

  然而阎王要关太太三更走,请谁也没有用。关府的私人医生还没来,关太太的裤子就已然臭了。

  文寿是第二个被惊动的,他近来睡得浅,听见门外人声嘈嘈,下了床往外去看,见了神色慌张的何妈妈,抓住一问才知道:竟是关太太死了。

  文寿听到这个消息,脚下一松,当即跪在了何妈妈面前。何妈妈心里惊吓,没有料到文寿居然能对和他如此不对付的关太太有这么深的感情。

  文寿哪里对关太太有感情?就算是略有悲伤,也是海里寻针,少得可怜。

  但是死者为大,文寿深深地埋下头,双手撑着地,尽力地抿了嘴,不敢让何妈妈发现他在笑。

  “天助我也!大哥……是我的了!”

  ——

  大哥还不是他的。

  整个关府内,对于关太太的死唯一有所触动的就是关鸿名。

  关太太的娘家是个破落官户,出身低微的关老爷找上她的原因也正是如此。关太太传统持重,关老爷水x_ing杨花,二人的关系可想而知。关太太的死对于她的丈夫而言,是鱼归浅水、鸟返深林了。

  因此关老爷前去将熟睡的关鸿名揪起来时,只平静地对他道:“你娘没了。”

  关鸿名睡眼朦胧,以为自己在做梦。他迷里迷瞪地摸了黑往外走,却被关老爷一把拽住,摔回了床上:“穿衣服!”

  关鸿名脑袋一磕床头,彻底醒了。

  等他匆忙地穿了衣服,冲去了母亲的卧房,竟看到了文寿跪在地上。他的鼻子比眼睛快,先闻到了屎尿臭味,他是懂科学知识的,于是软塌塌地心里一沉:活不了了。

  文寿跪在地上,伸手去抓他大哥的衣角,心里百感交集,甚至喜悦居多,然而他知道关鸿名当然不会高兴,于是面上凝出了一个古怪神色,低声地喊道:“大哥……”

  关鸿名没有管他,迈步去了床边。关太太还躺着,面色青白,两颊塌陷,眼窝深深地凹了进去。见了关鸿名最后一面后,关太太就立刻要被送去清理遗体。

  关鸿名丝毫不嫌地握住了关太太黄而绵软的凉手。他是头一回经历生死离别,故而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呆呆地看着关太太,榆木脑袋中良久才生出了朦胧的念头:“她上午说黄油的味道不太新鲜,我下午才刚刚买了。”他盯着关太太的嘴唇,仿佛这嘴唇会翕动着将他责骂一番,嫌他来得太慢。

  文寿在一旁忍着臭味扶着大哥的肩膀,缓慢道:“大哥,还是节哀吧。”

  关鸿名跪坐在地上。他将脸颊贴近了关太太的手背,这手从未做过粗活,是很细腻的。关鸿名对着这手浅浅地吻了一下,心中有些凄然了:这个关府,唯一一个会为他流泪的人已然走了。

  关太太的遗体很快被连夜收拾了。关老爷嫌她的气味太大,不许她停尸在家里。

  关鸿名握着关太太垂下来的手,一直跟着她到了屋外。

  文寿跟着关鸿名,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了关鸿名的身上,捏了捏他的手臂:“大哥,冷,回去吧。”

  关鸿名怔怔地看着关太太隐入夜色。他朝着门口,被夜风一吹,嘴唇冻得乌红而僵硬。关鸿名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悲恸对于他而言是难以表达的情绪。

  然而文寿是看得懂的。他看着大哥的衰败神色,心里仿佛被指尖掐过地痛:“大哥……大哥,”他伸手去抚摸关鸿名的脸,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

  关鸿名没有侧过脸来看他。

  文寿微微地仰脸看着关鸿名,他看见关鸿名的睫毛在轻轻地抖。

  “大哥,横竖只有我看见,你哭吧。”文寿心里因大哥而难过,故而气息不稳,只踮起脚,用力地拥抱住了大哥。

  夜风猛烈,催得泪来。关鸿名抬起手,下意识地也抱住了文寿。他不想让父亲看见他软弱慈悲而落泪的模样。但关鸿名想,文寿不同,文寿不会嫌他。

  平生不落泪,泪落亦无声。

  文寿的身体与关鸿名相比是十分单薄的。他抚着关鸿名硬而短的头发,轻轻捏他颈后的皮肤,心里缓慢地生出了一个念头:多好,再好不过了——大哥如今在自己怀里,拥着自己哭泣。

  ——

  关太太的后事皆是关鸿名在料理。

  关太太一死,关老爷就更加地无法无天了。

  他在外恨不得有十八房姨太太,哪里还管关太太的寿衣是几尺几寸。他在关太太的娘家人面前费劲挤了几滴眼泪,给了一笔款子,这些人不闹了,他便迈步出门,说是去找什么金飞燕去了。

  关太太下葬时,用的柏木棺材约是六尺半长,两尺宽,上头有个金漆的寿字,写得很规矩。文寿看了心里嘀咕:我这名字起得不好,谁死了都得用。

  六个工人两列排开,将棺材往洞中吊。关鸿名看着这棺材深深地吊进土里,心中茫然。他想,她循规蹈矩了一生,恪守己律了一生,最终获得的奖励不过如此:这木头订得板正,这碑刻得苍劲。

  关鸿名开始羡慕他的父亲了。父亲比母亲看得通透,棺材躺得再舒服,没有女人的胸脯舒服,钱花在棺材上,不如花在女人身上。父亲就是活得豁达潇洒,是自己比不上的。

  棺材踏实地落了进去,扬起了灰土来,呛得一旁的文寿咳嗽了几声。

  文寿的心里丝毫不茫然。

  他只可怜关太太,到死了只有两个儿子——一个不是亲的——给自己送葬。他想,他必不会让大哥如此落寞地走。若是大哥死了,他就要以头抢地,追着他去,去之前留下遗嘱,要跟大哥合葬。那么谁来执行遗嘱呢?大哥生不出孩子,只能去抱一个,得抱个不那么讨人喜欢的,若是讨人喜欢,那么就要分去大哥对自己的爱,这是万万不行的。

  文寿想得条分细缕,及至和大哥一同回到了家中,已经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第五章

  关太太死后,文寿的日子好过得多,可称是拨开重云见月明了。他往日只能偷偷摸摸地避开关太太去撩大哥的闲,而现今,关太太在地里,关老爷不在家,他就能光明正大地坐在客厅里,去靠大哥的肩膀了。

  他再过几日就要回美国去,回去读书,就见不着大哥了。故而近来,文寿常常借着安慰大哥的名头,去与关鸿名亲昵。

  说是亲昵,不过是等关鸿名闲下来了,就去坐在关鸿名旁边,去握他的手,摸他的脸颊,玩笑掺半地说些掏心话。

  文寿还年轻,这些事情是做不腻的。他坐在沙发上,用英文给关鸿名念诗集。这诗集是罗密欧送给他的,而今派上了用场。文寿专挑些露骨风流的情话大方地念,念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横竖关府里除了大哥没有人听得懂。

  关鸿名一开始不甚在意,他猜想,许是文寿为了讨女友欢心而做的功课。况且有些诗他熟悉,听着顺耳,权当是消愁解闷,然而听得久了,他便发现了文寿的问题:“你念得不对。”

  文寿一笑,摸着大哥的腿,心猿意马:“大哥,哪里不对?”

  关鸿名的大腿被他摸惯了,故而只仰起脸,回忆起来:“拜翁这诗我曾读过,应当是‘皆凝聚在她的目光中’,不是‘皆凝聚在你的目光中’——你把书拿来,我看看。”

  文寿歪着头,靠在了大哥的肩膀上,微笑着合起了书:“大哥,你记错了,”文寿道:“夜与日的光采,皆凝聚在你的目光中。”

  关鸿名断定了,俯下脸,劈手要去夺书:“我记起来了,你骗不了我,是she,‘她’——”

  论力气,两个文寿也比不过关鸿名。文寿轻轻地握住了大哥的手腕,将书藏到了身后。他盯着关鸿名的眼睛,这眼睛一如既往的有着笼烟罩雾的灰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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