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陈冲_严歌苓【完结】(10)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作者:西方人还有很qiáng的程序性。许多事你做得再棒,不尊重他们的程序,就要碰壁。

陈冲:终于有一位经纪人答应代理我了。推荐给我的角色都很小,有时只有一两句台词。我知道自己的表演风格还不入好莱坞的流,还是中国大陆风格。台词也弱。我打听到一个很好的台词老师,给好莱坞许多明星上过台词课。他的教课费是一小时一百块美金。我请到了他,五花八门挣的工资大半多去了他那里。我的台词、口语真的进步很快——当然我自己也练得很苦,常常嘴唇舌头都累得发酸麻木。

作者:那时你的英语已经相当棒了。我看了你来美国不久用英文写的论文——大概是学校的作业。用词造句十分jīng到。

陈冲:台词水平和一个人的英文水平不相gān。台词讲起来,讲什么得像什么;讲什么都得动听,好听。英文中是没有汉文的四声的,全靠自己把它讲出一种音韵来。不同音韵表达不同意思、情绪。又不是朗诵,要完全自然松弛的。对于我,英语本来就不是母语,没那份自然,只能靠练习,由人工变为自然。我的进步相当快,到我演《大班》中“美美”这角色时,导演已经说我口语太好了,因为美美是女奴,英文又不是她的母语,她讲的英语自然有语病,有口音,如果出来一口标准英语,会挺荒谬。所以我还得去找那老师,把我从他那儿学的,我苦练的,都毁掉,教我一口有毛病的英语,把好不容易去掉的口音再找回来,弄得我比原来还洋泾滨。

作者:柳青呢?他这个时候出现了吗?

陈冲:他出现在此之前。《大班》是我的转机。我和柳青遇上时,是我俩都不得志的时候。共同点是彷徨,共同志向是进攻好莱坞。当时我住在个美国老夫妇家,他们对我非常亲,因为我搬进去之前,他们的儿了出车祸死了。我对他俩来说,是种弥补和安慰。不过我常常还是觉得孤单。记得一天晚上,很晚了,我从外面回来,又累,心情又灰。这个老太太还没睡,好像等了我那么久似的。见到她我突然就流起眼泪来。她就哄我,让我把心里的苦楚讲给她听。我想:这怎么讲呢?因为这里这样温暖,让我想到了家;又因为,这儿再温暖,也不是我的家。

作者:有没有想过,你到美国来是不明智的?

陈冲:那样想我认为很没出息。越想得多越没出息,我就是想家,常想到我出国前那段时间。

《海外赤子》的外景结束了,陈冲从海南岛回到上海。黑瘦的陈冲扔下行李便冲上楼。

“妈的信在哪儿?”她大声问。

“喏!”外婆跟不上她,良久才步上楼梯,拿着一封来自美国的信和一盘磁带。

在外婆念念叨叨叙述母亲在美国的讲学、居住和其他琐事中,陈冲拆开了母亲的信。信中母亲以不小的篇幅介绍了磁带的歌者艾奥佛斯(猫王)。

陈冲立刻把磁带放到录音机上。

渐渐地,唱词开始对陈冲发生意义,旋律和节奏也扣住她的好奇心:“Lovemetender,Lovemetrue……”

这音乐对于陈冲是彻头彻尾的新异。她从没听过他这样粗犷到极至又细腻到极至的歌唱;他的柔情中总有种她不懂的痛苦;她的激情又往往被愤怒催发。“这人真棒!”她想着,赶紧找来母亲的信,更用心地把有关歌手的评价读了一遍。

陈冲突然有些坐立不安。

一直朦胧的对于国外的向往,这一刻清晰和qiáng烈起来。似乎她对中国之外的世界的求知欲,就在这时,被这首歌一发不可收拾地诱引出来。

“我要出国!多好的歌……”

外婆和陈川不是头一次听她咋唬“出国”。但他们没太当真过,因为陈冲自己似乎也不是认真的。那次陈冲随中国电影代表团访问日本,回到上海她也兴奋得什么似的。好几天里都听她在谈日本的街道多么gān净,日本人多么有纪律,排着整齐的队伍等公共汽车,她还告诉他们,日本的演员都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汽车,是社会的最富有阶级。那时她也嚷过:“出国去!”

都以为陈冲不会真的就出国去,扔了这儿所有的优势:名气、地位、观众的宠爱。父亲从美国来的信已给她泼过冷水:“这里不会有人需要你来演电影。要来,你就踏实地学些东西,争取更高更完善的教育。”父母觉得女儿应该以知识充实,而不是以名气地位。在父母的观念中,演几部电影还称不上事业。在他们看来,世上最不能胡弄的是科学。他们主张陈冲去美国学医。

陈冲动过心。因为她感到自己的处境有些进退不是。一个中国电影演员所能及的最高荣誉,她已拿到;从形式上看,她已登了顶峰。往上走,她看不见路:似乎惟一可见的路,是向下的。似乎有如此一个规律:上来快,就下去得快;有上,就势必有下。不管她走到哪儿,总有记者簇拥,总有年轻的仰慕者相随。人们大声小声地叫着:“咦,陈冲!”从他们脸上,她似乎看到一种急切的期盼:我们等着你更好的一个角色!她已愈来愈感到一股压力——更好的。“更好”是不易的:像是她起了个很高的调门,她的观众自然期望她持续这个调门,最终能高于这个调门,如果她高不上去,就辜负了他们。

陈冲这时真的体验到“盛名之下,其实难符”的道理了。高不上去,甭管你起调多高,都令人失望。而再那么一路高上去,一则太吃力,二则不太可能。这种情绪中她读到父母信中的“劝学篇”,她便会在外婆和哥哥耳边叨咕几句:出国喽。

激起陈冲出国向往的更重要的因素却是她的学院。在“上外”陈冲的主修是英美文学,两年时间,她泛读和jīng读了大量英语文学经典。她已体会到英文的妙处;它的jīng致与丰富。她渴望到这种被最广泛运用的语言流域,去听,去说,去感受。她渴望到海明威狩猎的山林,斯坦贝克的海滩及杰克伦敦的草原去走一走,去探索和历险。每当她读完一本英文原著,家里人也听他叹息般自语:该出国……

十九岁的陈冲有着巅峰状态的求知欲,她渴望了解生活的更多形式,更多的可能性,她感觉假若再死守这些已获的荣誉,所有可能性都会慢慢死掉,包括荣誉本身。

一九八0年夏天,一个来自美国的电影艺术代表团到上海访问,陈冲充当翻译。那是她对自己口译水平的初试。团员们感到与陈冲有那么多的共同话题。他们发现陈冲对西方的历史、文化和艺术,都有相当全面的了解;她不像东方国家(长期对西方封闭)的女大学生那样孤陋寡闻;更不像一般女演员,仅专长与感兴趣电影艺术。陈冲几乎可以就一切话题参与对话和讨论。看得出她的紧张,她的不胜其累,但她的知识范围使团员们惊讶。她也会这样问:“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听了解释,她往往再追一句:“给我一个上下文好吗?”接下去,她会将它记在自己的小本上。不久,人们便发现她的句子里开始出现这个词,并用得十分巧,十分确切。陈冲从不愿省力,找不到恰当词汇就用手势来拼凑表达力。她从一开始就养成习惯,控制手上动作,尽量找最准确的词。

这个电影代表团一位电影教授问陈冲:“你对美国有兴趣吗?”

“太有兴趣了!”她答得直截之极。

教授又问:“那你考虑过到美国发展吗?”

陈冲憨憨地一笑,说:“那儿不会有人需要我演电影的。”

教授说:“我不这样想。你已经有好多的基础,才十九岁。许多美国演员在这个年龄只是做做上银幕的梦,甚至连银幕梦还不敢做。你没有意识到你的优越吗?”

陈冲想,我的优越?我的优越大概就是少年得志,得了番运气。

教授接着说服陈冲:“美国有很好的教育系统;美国也有非常好的电影传统。电影在美国被作为一门重要的学问来研究,来教学的。相对来说,你到那里会有更大发展。”

陈冲在听这盘“猫王”磁带时想,不管怎样,我要去看看世界;看看世界的那一边怎么会产生那样的歌和歌手。我要去看看那样一种令人费解的疯狂。

当陈川听到妹妹这番由一首歌引起的奇想后,沉默一阵说:“那就不能拍戏了,你想过?”

陈冲道:“想过!”她仍在激动和莽撞中:“想想看,有这么多东西,我看也没看过,听也没听过!”她的表情在说:那我不太亏了?

陈川问:“你想去美国学什么?”

陈冲手一划:“随便!”

陈川看着这个长大了却仍不成熟的妹妹,感到他似乎比她自己更懂得她这个人。她对自己目前的名气、地位十分矛盾。一方面她明白这一切之于她并没有实质性的好处,另一方面她不甘心马上就告别这一切。对于她已拥有的观众,她生怕自己的断然谢幕成为一种绝情。做了演员,观众对自己的好恶,永远是重要的。观众很少能从一而终地对待一个演员;他们是多变的,不易捉摸的,也往往由了他们对一个演员的爱戴而变得严苛,冥冥中希望她不要长大变老,不要当婚当嫁;他们在她(他)身上维系一份理想,她(他)的一个微小的变化就很可能导致他们的失望,从而收回他们的宠爱。从一个女孩子的天性来说,被众多人宠爱,似乎是幸运的。却也十分吃力,因为她并无把握自己总能合他们的理想。在最得宠的时候告辞,似乎颇得罪人,却也就不必吃力地去维系他们那份理想。

陈川与妹妹玩笑道:“到美国大家都不来睬你,日子不好过哦!”

陈冲明白哥哥的意思。她的成长过分顺利,对另一国度的境遇,她该有足够思想准备。她将从零开始;从白丁做起。

“我早晓得!”陈冲用颇冲的口气答道。

陈冲很看重哥哥的见解,却习惯地要与他较量几句。每次争论,她希望哥哥在说服她的过程中bào露他的思考程序。

哥哥是这世界上最使她清醒、明智的人。他鼓励她,保护她,却很少一味地宠她。相反地,他总在兄妹玩笑逗嘴时刺她一记,让她对自己的明星地位看得更轻淡些,更重视内心的充实。哥哥还常把陈冲带到自己的朋友圈子里,这些朋友都年长于她许多,他们谈读书,谈政治,也谈社会和人。陈冲明白哥哥的用意是让自己在这里洗涤演艺阶层中常有的空泛、虚荣,让她受到朴素、智慧的人格影响。于是陈冲总穿着比上海一般女学生更朴素的衣裳,和哥哥一块骑车到这样的朋友聚会中去。她会一连几小时静静地听他们谈话,悄悄留意他们提到的陌生的书名、人名。

“美国的中国留学生都要洗盘子……”陈川说。

“那你呢?”陈冲瞪着陈川:“你自己不也想去美国?”

陈川笑道:“我洗盘子有什么要紧!”

陈冲不服地:“你能做什么我一样能做!”

陈川停顿片刻,说:“画家不同。画画不受语言和种族限制。人类的许多感觉是共通的。画家和音乐家的幸运,是他们能用共通的语言表达共通的感觉,甚至把不共通的感觉让它共通起来。对吧?大概只有画家和音乐家有这份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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