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陈冲_严歌苓【完结】(28)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这已是他们首次约会的两个月之后。

陈冲由于办事,再次来到旧金山。下榻雪梨家,俩人讲了一夜小姐妹话。陈冲对雪梨承认,她直的喜欢上了许彼得。

“不过我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我。”陈冲说。

“你看不出?”

“他不是那类善于流露真情的人。他好像很认真。”

雪梨说:“这种谨慎的人,一旦有所表示,就是定了终身了!”

陈冲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正因为彼得把爱情和婚姻看得事关重大,他才不轻易表态。这和好莱坞娴熟于求偶游戏的男性们是天壤之别。

第二次与陈冲会面,彼得不值班,一身便装,更显出他的质朴温厚。陈冲也是便装,像个大大咧咧的女学生。

彼得告诉陈冲真心话:当那位媒人怂恿他与她见面时,他并不太情愿。他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没有好莱坞的喧哗与豪华;是个彻底求实的世界,因为一丝一毫的虚夸都会导致生命的得失。假如说人们对好莱坞怀一定歧见,像彼得这样的求实的科学家,对好莱坞几乎怀有恶见。他在见陈冲之前想:我这辈子怎么会和女演员结缘呢?她们中一多半肤浅可笑,一小半油滑疯狂。与好莱坞联系在一块的,似乎不是悲剧就是丑闻。

彼得对陈冲的态度是从与她见面时开始转变的。他从对她的敬而远之转变为尊重加亲切。他完全没有想到陈冲的朴素——她甚至比街上随便捡出的一个女子朴素。(日后他几乎对她的朴素抗议了)他也没想到陈冲的真切——她把自己的优处劣处统统展示给你,由你来鉴定;她对时事世事都有非常独到深刻的见解,决不是一般女子随大cháo,或连大cháo也跟不上的态度。让彼得印象最深的,是陈冲的广博学识;她读书的广度远远超过了他。这一点决定了陈冲的个性:好qiáng、独立,有一腔男子汉似的拼搏jīng神。

当陈冲听了彼得的这番剖白,心里感到彼得是有眼光的人,将自己看得极准。

“你现在对好莱坞女演员看法怎样?”陈冲带戏谑地问。

“我过去太笼统……”彼得微笑地承认道:“不过也许你是个例外。”

再接着谈下去,双方都觉得明确关系的必要了。

彼得很坦率地告诉陈冲,在见她之前,许多人张罗过为他介绍女友,他也见了其中一些,最后跟一个姑娘基本定下男女朋友关系。

陈冲略有吃惊,转念又想,这是个难得的好人,这样诚恳坦dàng,即便不能与他发展成爱情关系,也应和他成为好朋友。

这是陈冲在回洛杉矶的路上思考的结论。

她也向彼得坦白,自己也有一位热烈的追求者,是个律师,她和他已谈论过结婚。

然而,因为彼得的出现,陈冲发现自己不能再心平气和地接受那位律师的求婚。彼得对于她有更qiáng的吸引力;虽然与彼得从未言及爱情,但俩人在一块的时光却美好,这种美好陈冲是从未体验过的。

不久,陈冲向那位求婚的律师说了实活:她心里有了另一个人,一个引起她更多激情的人。

彼得突然来电话,告诉陈冲,他的一位在洛杉矶的亲戚过生日,他将前来祝寿,问陈冲是否有空,他们可在生日晚会之前见一面。

陈冲一阵惊喜,但情绪仍被严严地控制着。她在电话上说:“当然好,我星期六正好没事。”

俩人又商量了见面时间和地点。陈冲保持稳重的谈话腔调,而刚一挂断电话,她便大喊道:“妈!……妈妈!他要来了!”

妈妈被女儿的喊声惊动,走下楼:“什么事?”

“他要来了………被你讲准了!”

妈妈这才明白这个“他”是谁。陈冲第二次从旧金山回来,妈妈曾半打趣地预言:“看看他会不会到洛杉矶来看你;如果他来了,他就是你的了。”陈冲追问妈妈这番推断的道理,妈妈却笑而不答,表情像是说:我自有道理。

现在彼得真的要来了。

见面后,俩人几乎同时宣布:自己已和曾经的恋人chuī了。原因不言而喻,俩人都发现对方更理想,更适合心目中一个无形的标准。更主要的是,俩人发现自己真正地恋爱了。

彼得不是个满嘴“爱”的人。而他吐出的“爱”是誓言。

陈冲听够了各种好莱坞人无动于衷的“爱”,听到彼得的“爱”,她立刻辨出质的不同。

他们相互倾吐了内心的秘密:“爱上了,就是爱上了。没法子了。”

彼得回到旧金山,俩人仍以频繁的长途电话jiāo谈,加深了解。有次彼得忽然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为什么我们不结婚呢?”

陈冲一愣,问道:“你有把握吗?”

彼得说:“当然。”他双倍地加重语气:“我觉得我们应该结婚。”

从他们认识到此时,不过才几个月时间。结婚,会不会太仓促?陈冲为彼得突然的求婚喜不自禁——她一向以为婚姻是爱情最高尚最庄严的形式,她还是免不了一丝顾虑。

她向彼得表白了这番顾虑:他俩都是婚姻的过来人,都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生活,再度进入婚姻,是不是该更慎重些,多考察了解对方一阵?

彼得认为陈冲的思考不无道理。

陈冲这时郑重地说:“现在答复你的求婚:我愿意嫁给你。”

陈冲感到自己在说此话时的庄重。

彼得同意陈冲的想法,在结婚前让她独自与他的前妻jiāo谈一次。或许因为初恋对于陈冲的伤害,陈冲对彼得主动放弃前妻尚怀有蹊跷。

陈冲来到彼得前妻的办公室。事先已说好,彼得不出面这次会谈。陈冲感到心跳得很猛,她怕听到一个与她愿望相反的故事。

不一会儿,从一间办公室走来一位文秀俊逸的年轻女子,自我介绍她正是彼得的前妻。

陈冲马上迎上去,握住她的手,同时也向她做了自我介绍。她却真诚地笑笑说,她一眼便认出了陈冲。

陈冲打量着这个生长于美国的中国姑娘。她比印象中的更娟秀美丽。陈冲几乎脱口问出:这么标致个人儿,彼得怎么舍下了呢?

俩人坐下来。她们事先在电话中已预定了谈话范围、内容。一旦见面,她们双方都感到一定的压力。

陈冲坦率地对她说,她非常漂亮;比想象中的更漂亮。

她说她也没想到陈冲如此朴实直慡。

陈冲将话转入正题,问她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她和彼得的婚姻失败。她却伤心地哭起来。

她的泪水使陈冲感到一阵内疚,感到她是女性中的女性,而自己与她比,显得过分qiáng壮了,陈冲还感到懊悔:这场谈话似乎重新揭开一块已渐愈的伤痕,她不该来刺激这个心很柔弱的女子。陈冲恼恨自己,一个劲想着怎样“为我好”,却没想怎样“为她好”。歉意而慌乱地,陈冲转而开始安慰未婚夫的前妻,对她再轻声说:“对不起,我让你伤心了……”

姑娘终于还是对陈冲说:彼得是个极好的人,只是跟她自己太不同了,她不能达到他的标准。

陈冲从姑娘的眼泪中,从姑娘断续的话语中已悟出她对彼得还有那样多的不舍,陈冲再次感到自己对她的刺伤。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陈冲第一次发现所有的安慰之词都那样苍白空dòng。

一九九二年一月,陈冲和彼得在朋友家的庭院举行了婚礼。场面不大,只请了彼得的父母、兄妹,以及双方最亲近的朋友。不巧陈冲的父母又脱不开身,不能参加婚礼,好在有哥哥陈川陪伴妹妹。

陈冲自己jīng心地化了妆,穿上了自己设计,请一位有名的服装师制作的礼服,披着面纱走来。礼服是白底,缀满紫色玫瑰花,非常雍容。

陈冲被一群女伴拥着,等待仪式的开始。

她说:“从来没这么花过!”她指自己的礼服。

“从来没这么开心过!”一个女伴揶揄她。

“你倒厉害呀——”另一女伴轻声对陈冲说。

“怎么啦?”陈冲反唇。

“捉住个好人就不放了!……”

陈冲愣愣地道:“从来没想到结婚会这么开心!……”

帮她整理衣裙的女伴们全乐了,她们看出陈冲一脸的幸福。踏进这次婚姻,她似乎把握十足。

我从影的最大痛苦,是至今未找到一个真正的好角色。经过这些年的探索和磨炼,我觉得对生活和艺术的理解更为成熟了,更适合演经历坎坷、感情复杂、内心世界丰富的角色,但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我在好莱坞常演东方女性,但剧本作者是西方人,对角色的理解和刻画不够准确、深刻。拍片时,我按自己的体会要求对角色的言行作些改动,遇到开明的导演还好,但有些导演思想保守,绝不允许任何修改。……要看成功的标准是什么。如果赚钱,我觉得自己是成功的。但如果指电影事业,还不能说成功。

——陈冲答《环球文萃》采访

一九九三年四月十一日

十点左右,陈冲从她旧金山的家来电话,说她刚从威尼斯回来。因为她主演的《诱僧》获威尼斯电影节评委会的提名,她出席颁奖仪式去了。

陈冲的每个电话几乎都是一个“刚回来”的报道——从泰国、从越南、从香港,有次是从阿拉斯加的爱斯基摩地区“刚回来”。

“我今天有一堆翁山苏姬的材料要看。”她告诉作者,“一个朋友刚刚给我寄来。这个朋友跟翁山苏姬有过很近的接触……”

作者知道陈冲对翁山苏姬的兴趣。一本关于这位诺贝尔和平奖的获得者、缅甸将军的女儿的传记出现在书店不久,陈冲就产生了写她、演她的想法。她尽可能收集了一切有关翁山苏姬的著作、文章,包括她自己写的文章。陈冲认为这位女政治家是一位不同凡俗的女人,她学识渊博,意志坚qiáng,身世曲折。陈冲感到她与翁山苏姬的内心世界有共鸣,她更敬佩翁山苏姬的为人,从jīng神到情感。她盼望有朝一日能以扮演这位伟大的女性来实现她在表演上的最大胆的梦想。

这两年,陈冲在好莱坞活动策略有所改变:从全然被动地等角色找上门,到主动出去找角色。就是说,她开始发现题材,为自己创造自己最情愿扮演的角色。就这点论,陈冲有优长于其他好莱坞女明星之处:她是个书迷,可以半躺在那儿一整天,整本地吞下长达三四百页的小说、传记、报告文学,她还有编剧的擅长,有时为自己角色设计的一些戏、台词都是极生动而有深度的。

作者在电话上问:“你打算自己写翁山苏姬吗?”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整块的时间,先收集材料,有些作品是要许多年来搞的。还有政治因素:翁山苏姬的处境每天都可能发生变化,所以我并不着急。”陈冲答。

作者想,逮着一回陈冲不容易,不如就去跟她谈一谈有关她的最近一期的大事、小事、家事、外事。

半小时之后,俩人在陈冲家见面。

作者:头发长了不少!

陈冲:(瞄一眼镜子,将头发刨了两列)剃的时候没想到这么难长!

作者:刚从《诱僧》外景地回来的时候,没把彼得吓着?

陈冲:刚回来是最难看的时候;长出那么点(比画)小发茬,还不匀!彼得倒不在乎,一分钟就适应了。彼得是个很开通的人,我做的事,我认为有道理去做的事,他都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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