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陈冲_严歌苓【完结】(30)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你们不走开,我们怎么睡觉?!”—个女演员终于直截了当地说。

回答是:正因为她们要睡觉,他们才必须守在跟前。

女演员们面面相觑。

安全人员们qiáng调:他们这样做完全是为保护她们。

一个女演员说:“可你们总得睡觉啊……”

他们指指脚下,说:“我们就睡在这里。”

女演员们以为自己听错了。不久,果见六个男子解下身上的胶皮雨衣,铺在被雨水泡稀,又被人足、牲口蹄踏烂的泥地上,然后躺下去,怀里抱着武器。

患严重失眠症的陈冲即使用了安眠药物也无法在这种环境中安睡:cháo热的草席,cháo热的空气中充满尖叫的蚊蚋,加上咫尺之隔的门外,又泥又水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帮带武器的男人。

每天早晨五点,演员们与村民一块起chuáng,摸黑踏进水田,开始一天十多小时的耕作。

看看这时的陈冲,穿一件当地农妇的宽腿裤,一件土织土染的绛红小褂,汗水和泥浆把她的头发粘在脸上。她能够灵巧地闪动腰身,将一筐筐肥料担进田里;也能够像当地村妇一样,吐出血红的槟榔渣。半个月下来,即使知情人,也很难将她同普通农妇区分开来。

日子是艰苦之极的;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极难往下捱的。

陈冲的脚掌心出现了一小块溃疡:由于水田的泥水太污秽,大量霉菌感染到陈冲的脚上。她起初并不在意,照样每天十多个小时泡在水田里。溃烂迅速恶化,她连正常行走都很困难了。当地医疗条件极差,陈冲眼看自己的脚变得不忍目睹。

直到全体人员撤回城里,陈冲的伤才得到适当治疗。此时她已完全不能走路,医生警告她,虽然他正以最有效的抗菌素控制创面,但她仍是处于患败血症的边缘。

陈冲紧张了,问道:“假如我得败血症,会给我截肢吗?”

医生告诉她,他会尽量不使那样的极端情形发生。

回到美国,在更先进的医疗条件下,陈冲的脚伤被很快控制了。但很长段时间,她那只绑了层层绷带的脚都在妨碍她行走和动作。

一九九三年二月,陈冲结束了《金门桥》的拍摄,赶赴《天与地》的摄制外景地。由于拍片时间的冲突,她已不得不牺牲一部她喜爱的《喜福会》中的角色扮演。

陈冲扮演的是女主人公的母亲,从三十岁直演到七十多岁。不仅年岁的巨大跨度给刚满三十岁的陈冲造成表演难度,人物饱受战争创伤的心灵,如何通过不多的台词、形体动作表现出来,对陈冲来说,它的难度超过了她曾扮演的任何一个角色。

这是一个习惯了灾难,同时忠实于自己佛教信仰的母亲。是个充满母性温柔又带着农妇粗糙的女人。她将两个儿子送去参加抗美游击队时,她那么复杂地望着他们三步一回头的远去;她那压抑的饮泣。

陈冲自己没有做母亲的体验,但她坚信每个女人都潜藏一座富矿般的母性,只要勘探到它,奋力开掘它,它便是无尽的。任何一个女性在爱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儿童,甚至任何一个小动物时的情感;那种带一点专横却淋漓着温柔的感觉,便基于母性。

由此,陈冲更进一步认识到,母性之爱的最基本元素是对于牺牲的甘愿。这种牺牲从她忍受分娩的巨大痛苦时便开始了。因而,母亲的形象,不管是幸福还是痛苦,她本身便有一种悲剧力量。

陈冲在对她所扮演的母亲角色深思许久之后,觉得她要捕捉的内心感觉渐渐有了。她想起十多年前,外婆为她送行时的眼神——她将远渡重洋,归期难卜:外婆虽然微笑,虽然满嘴的吉利话,而眼神却透露了她的真实心情,那是茫然的,对骨肉重逢不敢期望太甚的。她还想到妈妈,虽然妈妈与她时别时聚.而每回分别,妈妈的眼神仍是盈满担忧;每回到最后的一瞥,女儿便在妈妈眼里变得稚幼了。

陈冲已经完全像个农家母亲一样大口地扒米饭,同时迅速将自己碗里的饭拨给孩子;大口大腔地咤斥孩子,而当孩子们离别她时,她在一瞬间表现的心碎和隐忍,将一个母亲的柔的一面全然剖露。

看了一些片断的样片后,奥立弗·斯东对陈冲的表演非常满意。本来他以为陈冲一直靠本色和天姿去演戏的,这时他才明白这个中国女演员竟如此用功。她的表演完全不带有过去她任何一个角色的表演痕迹;可以说她毁去了曾经若gān美丽神秘的形象,塑造了一个全新的人物。对于艺术,陈冲是那样的慷慨。

其中有一场戏是母亲随女儿(女主人公)来到城里一个富有人家做女仆。当母亲发现女儿陷入对男主人的幻想,一念之差与他发生了关系而怀孕后,她凶狠无比地斥责女儿,并有惩罚女儿、连同她的梦想与她一同毁掉的欲念。她那爆炸般的恼怒很快又被怜爱代替,而怜爱渐又变成悲哀的木讷。直到这户人家的女主人发现实情,将这对女仆母女要立即逐出门时,母亲马上以她富于人世经验的心衡量了局势,跪倒在女主人面前,并一把拉着女儿也跪下,以威胁加利诱的语言,说服女主人接受她的女儿做这豪宅中的第二位太太。她口舌变得异常灵利和锋利,眼神变得那样机敏和狡猾,对女主人说:“她会做一位最好的二房太太……不管怎样,你使唤她;你是头一位,她永远是第二位……”

由于在这一刹那间,她和女儿的命运都将被决定,她同时被恐惧和希望所折磨,整个面部表情和形体动作是极度热烈而绝望的。

“不,你们必须马上离开!”女主人说。

母亲先是木讷,然后又迅速将所有希望投向男主人,以自己的希望,女儿的希望去勒紧他的喉管。而当她听到男主人的否定之词时,她一下子泄下来,彻底落入绝望。

陈冲把这种绝望表达得十分动人,她看着正前方,却不是看着害了女儿和自己的人,而是看着这些,似乎刹那间看见了自己的宿命。

仅仅十分钟的戏,陈冲的表演经过几番起伏跌宕,几番心理节奏的剧变。

拍完这段戏后,她沉默很长时间,似乎那个附了体的悲惨的母亲仍魂萦梦绕,她一时不得与“她”分开。

在拍摄到中期时,许彼得因为有一个多星期的休假,陈冲便邀请他到摄制组来。他们彼此分离已有一个多月,即使每天有书信往来,电传电话往来,他们仍是非常思念对方。

彼得将要到达的前一天,摄制组的人都发现了陈冲那难以自禁的喜悦。有人问她:“看样子你像是有什么喜事?”

她笑着问:“你怎么知道?”

“你眼睛不一样了。”

陈冲说:“对啦,我老公要来啦!”

导演奥立弗亲自来陈冲的住处看望彼得,对彼得说:“你妻子是个很敏感,很用功的演员。不过,她用功不用功,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陈冲哈哈笑起来。她知道奥立弗是那种最善于“压榨”演员的导演,不榨gān你,不榨出他最满意的质量,他就会一直榨下去。全剧组的演员都知道他的厉害,每个人都在台下做尽量充分的台词或表演准备。

由于彼得的到来,陈冲的“下课”作业便作得少了。她考虑彼得远道而来,尽量陪他到附近的风景点去看看。而拍摄时,她便觉得自己“出戏”了,导演也发现她的台下准备不够充分。

陈冲把这情况告诉了彼得。彼得着急地说:“那你别陪我了;从明天开始,我不再理睬你,你好好准备你的戏!”

第二天,陈冲跟彼得随便谈起一个笑话,发现彼得不太凑趣。

陈冲问:“你怎么了?”

彼得着急地说:“快别跟我胡扯了,好好准备你的戏去呀!”

陈冲告诉他没那么严重,不至于玩笑也不能开。

彼得却是个非常认真的人,并且,他的认真标准是心脏医生的标准,更为严苛:只求jīng确,不差分毫。

“那这样吧,”彼得说,“你把你要演的戏拿来,我帮着你准备。”

陈冲觉得好笑:“你怎么帮?”

彼得说:“你念你的台词,我念别的人物的台词。”

倒是个好办法。平常想找人帮忙排练还难找,因为每人现场摄制的时间都参差不齐。

彼得帮着陈冲把一段对白排练了十几遍。陈冲意识到彼得或许生平头一次做这件工作,却做得这么仔细认真,半点游戏态度也段有。

“可以了,这段练得差不多了。”陈冲体谅地说。

“再来一遍吧,”彼得俨然像个运动教练:“再来一遍,你会更有把握些。”

拍摄进行得颇顺利。再有几天,这个外景地就该收营帐了。

一天,陈冲匆匆走过水闸上的小道,赶往摄制现场。她已着了装,赤脚赶路。由于她生性粗心,动作一贯莽撞,没有注意到闸上的金属阀门。(那阀门没被遮拦,谁也不会想到这不起服的物件竟有高达几百度的高温。)陈冲luǒ露的小脚猛撞在阀门上。

感到一阵锥心疼痛时巳晚了,那烙铁般的阀门已揭去陈冲腿上的一块皮肉,烙伤之深,她腿上顿时出现一块凹槽。

疼痛使她“噢”的一声叫起来。当摄制组人员和其他演员赶来时,见她疼得一鼻子汗,一手紧捂在伤口上。不知谁叫起来:“陈冲受伤了!”

她马上站起,告诉大家千万别大惊小怪,她能够坚持把当天的戏完成。

经过粗略的医治和包扎,陈冲果然又照常回到田野,立刻进入了她的角色。

陈冲结束拍摄,不少朋友得知她受伤,腿上留下一块永固性伤疤,都来看她;她撩起裤腿,露出伤,仍是一脸的无所谓。之后捧出《天与地》的剧照向大家展览。

她指着一个枯朽龙钟的老奶奶问人家:“谁认识这个人?”

没人认识。

“再仔细看!”她不饶大家。

突见其中一张相片中的老妪与彼得紧紧拥抱着,人们终于悟过来:“啊?!是你吗?!”

陈冲得意地称是。

“没想到吧?”她说:“这是我扮演的母亲在最后一场戏里。是莱莉(女主人公)去美国十几年后,返回越南探亲时母亲的形象。”

大家诧异这样面目全非的妆要费多少时、多少工,陈冲告诉说,她每天得五更起,坐在化妆镜前五个小时。

“虽然这段戏不长,但是很重要的戏。母亲的人生哲学,人生观念将被引出。”陈冲对人们说。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天与地》隆重开映。这是一年一度的圣诞,而在许多城市的重要影剧院门口,站着排队购票的观众。

有些人听说《天与地》的票十分抢手,要吃不少苦头才能买到,便从家里打电话到剧院以信用卡订购,而剧院的电话录音中不断传来令人沮丧的消息:某日某时的票,已全部订完。

各城市的重要报纸以醒目版面刊出评论家们对于《天与地》的评论。

电视节日主办人采访了陈冲,就有关她如何能出色地扮演一个与自己年龄、经历天差地别的角色进行了问答。

陈冲为自己能得到这样机会感到幸运。这机会可容她对表演艺术的见识做一番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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