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陈冲_严歌苓【完结】(8)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陈冲演哑妹的成功,多少取决于时机:是从成群的李铁梅、阿庆嫂、江水英之中诞生的一个迥异的形象。

从摄影地回上海,陈冲和全摄制组乘的是一辆大轿车。轿车把陈冲送到弄堂口。弄堂的邻居们都围上来看又黑又瘦的陈冲。有人已跑到陈家报信:上影厂专程把女主角陈冲送到家门口!

陈冲满载而归地走进弄堂,手上提着用自己一点点生活补贴费买来的礼物。她对迎上来的家人宣布:“两张竹椅给爸爸、妈妈;哥哥,这个大竹筒给你放画笔!……”至于外婆,她买了一竹篮新鲜的生姜,外婆总是念叨上海买不着上乘的生姜。

邻家那个男孩远远站在人群外看更加美丽的陈冲,几个月不见,她似乎高了不少,脸庞那稚气的朦胧线条已消失,变得那么肯定而清晰。她不再是个邻家小妹,她将是一个又一个的女主角。尽管她如旧地随和、顽皮,她的命运已远超出这条弄堂。

他没有靠近,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叫陈冲的少女身上所具备的一切优越:那是使他和所有男孩畏缩的优越。

浅淡的感伤与自卑使他不愿走近陈冲。

The day came when l was no longer content with seeking hidden collors in a grey wall.I had noticed a neighborhood boy and waited for him to pass by everyday.The billowing of beige curtain in the breeze felt like a caress on my face。One afternoon.he looked up and saw mel Did he hear the clamor that my senses made?I felt like spilling out the window.

……

The night before he left he put his mouth against mine and moved his lips in a funny way.I didn t know that was called a kiss.Nobody told me.a11 I knew was I wanted the return of those gentle lips.

……

一—陈冲·为《陈川画册》题诗

四月的huáng昏,仿佛一段失而复得的记忆,也许有一个约会,至今尚未如期,也许有次热恋永不能相许。

——陈冲·为《陈川画册》题诗

满街是“小花”的脸容。

月份牌上是陈冲捧着金jī奖、百花奖的正面照。都市、乡村人家的墙上大约有一半挂了这年的月份牌。

陈冲一次上街,见一个电影院搭了脚手架,架子上有两个广告画家正将她的脸蛋一点点描摹出来。眼睛过分大了。也不该那么长的睫毛。他们把许许多多对于美女的理想、希冀都添加上去了。

陈冲突然感觉这个巨大的美人头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自己是谁?美人头又是谁?她心里有种奇怪的恐慌,似乎什么东西离开了她的本质和她的形式。这个大得不合情理的美人头是她的形式,是她目前形式的生命和生活。而她的本质,是另一回事。

她的本质是每天嘴里叽哩咕噜念英文、德文的十八岁少女,一个读《浮士德》、《变形记》的大学一年级学生,一个怕胖又贪嘴的女孩;一个既想当明星又想做学者、既厌倦名气又渴望名气的矛盾人物。似乎还不完全,她的本质还使她渴望恋爱、渴望以自己的手来缝条裙子——像所有的邻家姑娘。

陈冲想不清楚,只知道自己的本质对这个大美人头十分地不满.十分地失望。

她很少有这样的自在:步行到小吃铺,为家人买豆浆、油条回去。这天是特别早,街上还清静。

两个女人路过电影院,停下,仰脸去看广告。一点巨大的画笔蘸了红色正往那巨大的嘴唇上涂着。

“是陈冲!”一个女人人声道。

“嘴太大!”另一个女人评说道:“她眼睛长得好!”

“我觉得她嘴好看,小虎牙……”

“她考上上海外语学院了!……”

“她当然喽!电影明星嘛,肯定给她点后门走走!”

“报上登了:人家是硬碰硬考上的!……”女人吵架一样说:“人家七岁就开始学英文了!陈冲家里人都要讲英文的,不讲中国话的!……”

陈冲赶紧走开,让她俩去拼凑、编造一个她吧。

恐慌感加剧了。原来她的本质与她的形式之间,隔着一个传说,一个充斥臆断、编造、神话、谣言的传说。

两个女人讲对的一点是:她的确是硬碰硬考进外国语学院的。在考场她享受的唯一特权是一架电风扇——那个监考的老教授认出她后将她安置在离一架吊扇最近的座位上。那是上海最炎热的几天。她清楚地记着那老教授的笑容和口音。当她掩上考卷,走出考场时,老教授用英文轻声对她说:“我能劳驾请你签个名吗?”他递出一个旧笔记本。在陈冲签名时,他又用英文说:“很意外在这里遇上你!你gān吗还来考?你已经有那样的前途了!……”

那便是她在考场得到的所有特权。

然后,她便成了外语学院一个安安分分的学生,间或有邀请去参加记者招待会或与国外电影明星会谈,她总是规规矩矩向老师告假。

《青chūn》放映之后,陈冲的生活的确变了许多。不断有记者来采访她;今天是拍封面照,明天是参加招待会。最多时她一天收到了一百多封观众来信,有的信十分知己地跟她谈到他们的生活。还有的来信者说“哑妹”如何救了他们,如何给了他们“生活的勇气和希望”。她尽力地写回信,有时一天的时间全花在回信上。她被那些信的诚意所动,被信末尾的“盼”字所催。她生性不愿任何人失望,她生性不具备高傲。她甚至被许多中学、青少年团体邀请了去做报告;有时连报告的主题都是含混的,只请求她“随便讲讲”。似乎她成了劳动模范、战斗英雄之类的民众楷模。可她能谈的真实体会是:电影是个奇迹;电影是种疯魔,进去了就不想出来;电影是永远让你没够的东西!看不够,也演不够……

却不能这样讲。这样讲是若gān年后她在好莱坞成功的时候。

当时的她明白,她得想出些“符合身份”的话来讲。边讲,她心里会时而冒出了念头:我根本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楷模,我也投有这样的权力来做你们的伦理道德导师!我并没有你们希冀的那些美德来对你们宣扬高尚!我凭什么对你们讲:“要好好学习”,而我自己曾为能逃学而狂喜?……

父母留意到她的生活和jīng神状态了。

母亲想,如果女儿在这样的名望中不胜其累,就不可能有正常的行为和思考。母亲明白女儿有时突如其来的bào躁源于何物。

陈冲看着父母,有点可怜巴巴地。“我好累。”她说。

父亲说:“这种喧哗来喧哗去的生活,对你今后有什么用处?”

陈冲当然明白它的无用。她眼神暗暗的。才十六岁,正常的少年生活似乎就被这所谓的成功剥夺了。

“我现在最恨填表格。”陈冲突然说。

父母不懂地看着她。

“填到文化水平项的时候,我就不舒服。老是初中、初中!我已经这么大了,不能老做初中生吧?”

陈冲坦白了她带有孩子气虚荣的苦恼。

父母想,女儿毕竟是从这个崇拜知识的家庭出来的。她把“文化水平”看得比电影明星更重要。

一天,陈冲终于以十分肯定的口气对父母说:“我要考大学。”

父亲说:“那你先得回学校把中学念完。”

在父亲看来,陈冲该马上回她的中学,做这个年龄最正常的事去。他是个医生,每天的生活中都有扎实的工作成果——一条条生命被拯救和医治。对于女儿的名声大噪,他是全家最担忧的一个。他见陈冲被人拥出拥进,会劈头问一句:“你下一步做什么?”他看出陈冲的茫然。这不是李四光、李政道、爱因斯坦那样的声名。这声名的得来,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太轻易了。她根本无能力认识它,也仿佛是被迫地背负它。

而回学校并不那么容易。因为陈冲太多的缺席,学校无法安插她进原来的班级。准确说,任何学校都无法将陈冲安插在任何年级。她的数学、化学在缺席两年多后,也无法一下子进入教程。

陈冲这个到处给青少年、中学生做楷模式演讲的电影明星居然让学校给拒之门外了。当然,她不能再从低年级上起:十六岁的女孩在自尊心上拒绝接受“留级”二字。

学校的一位数学老师对陈冲的父母说:“陈冲太例外了,学校完全没有对付这类事的经验。”

惟一的办法是补习。两位曾教过陈冲的老师知道这是多难得的学生:极高的领悟力、极qiáng的上进心。他们主动提出免费为陈冲补习功课。

陈冲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学习。看电视都是她给自己的特别犒劳。她故意少去看电视,生怕它勾起自己对银幕的怀念。这个怀念可不好受。

一年时间,她补完了两年课程。考上外语学院时她十七岁,比应届高中毕业生还要年幼一岁。

那天她接到邮差在楼下叫她名字。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到了!她只觉嗓子眼儿被什么呛了一下,太多的感受呛得她不知哭笑。她拿起录取通知一路奔上楼,叫着:“外婆!妈!爸!哥哥!……”

其实家里就她独自一人。

现在她已经进入了大学的第二个学年,想起刚才两位妇女在广告架下对她的总结性评语:“看来陈冲还不笨!”她苦笑了。她得承认这是她俩对她所有评论中顶顶中肯、属实的一句。似乎一个电影明星不笨是十分令人意外的。还似乎电影明星的“笨”是他(她)名分下的。你摊上了漂亮,走运,得宠,你也得摊上个“笨”。这样便大家公平。

那是大学第一年。北京电影制片厂到学校来找她,邀她扮演“小花”的女主角。读完剧本,她马上答应了。这才发现一样事物若得自己心爱,一生一世都休想将它真正割舍、弃去。她曾下决心潜心求学,其实是扼杀了自己心灵深处一种最真实的爱和希望。

陈冲在家里宣布了自己的决定:“我接受北影厂的邀聘了。”

外婆首先表示尊重外孙女的抉择。自陈冲很小时,外婆就始终观察她;在陈冲埋进文学经典时,外婆就猜想过:这个小外孙女怕是要叛逆这个医学世家了。外婆常常留心陈冲一些幼稚但非常有独创性的见解,逐渐肯定外孙女有一份难得的艺术天才。作长辈,不代表有扼制晚辈天才的权力。

外婆说:“我晓得你还会去演电影的!好啊,等着看你的新角色!”

父母沉默一会儿,终了微笑了。他们也明白,阻止孩子狂热追求的父母都是不智也不文明的。即使陈冲宣布的不是有关她事业的决定,而是她恋爱、择偶的决定,也只能依了她。受过高等教育的父母只希望自己能够提示、引导女儿,而绝不专制。像陈冲这样执拗而爱独立思考的女儿,一旦她决定的事,她便具备了她的不被驳倒的理由。

就这样,陈冲带着简单的换洗衣服和复杂的各类课本,赴安徽山区外景地去了。

就不能一身两栖吗?做一个学者,同时也做一个演员,只要一个人花双倍的勤劳,什么都是可能的。陈冲在给父母的信中这样写。

《小花》的拍摄途中,陈冲赶回学校考试,考了九十一分。

《小花》使她获得了百花奖。在记者问她的得奖体会时,她傻笑了好一阵。她根本对奖没有过任何企盼。她只是爱表演,去表演,就够了,就如愿以偿,从没想过沉甸甸的奖杯捧在手中的“体会”。在表演上,她希望成功,但并不是非成功不可,因为电影表演是她感情的需要,而学校的分数,才给她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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