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盖集续编_鲁迅【完结】(7)

2019-02-21  作者|标签:鲁迅



下意识。

(8)“不朽之大业”语出曹丕《典论·论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按吴稚晖在《我们所请愿于章先生者》一文中,曾引用曹植《与杨修书》中的“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等轻视文章的话,章士钊在《再答稚晖先生》里说这是吴稚晖“在意识用事时”对于他自己重视文章的“真正意态”的否认,所以这里引用了曹丕的这句和曹植意见相反的话。

(9)二九二五年陶孟和曾说,他有一部“要到二○二五年才可以发表”的著作。参看本卷第196页注(33)。

(10)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九期(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三日)的《闲话》中为章士钊和他所主办的《甲寅》周刊chuī嘘说:“自从孤桐先生下台之后,《甲寅》虽然还没有恢复十年前的jīng神,也渐渐的有了生气了。可见做时事文章的人官实在是做不得的。”接着他便举章士钊在《甲寅》周刊发表的那篇《再答稚晖先生》来作为这“有了生气”的例证。

(11)“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是《韩非子·难势》中的一个寓言:“人有鬻矛与盾者,誉其盾之坚,物莫能陷也;俄而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物无不陷也。’人应之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应也。”

(12)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十七号(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发表《再疏解轋义》一文,借评述一九二五年七月美国田芮西州小学教员师科布因讲授进化论被控的事,以辩护他自己的种种“开倒车”的言行。参看本卷第146页注(15)。按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七号(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九日)先已发表过一篇《说轋》,其中说:“轋者还也。车相避也。相避者又非徒相避也。乃乍还以通其道。旋乃复进也。……今谚有所谓开倒车者。时人谈及。以谓有背进化之通义。辄大病之。是全不明夫轋义者也。”

在我的故乡不大通行吃羊肉,阖城里,每天大约不过杀几匹山羊。北京真是人海,情形可大不相同了,单是羊肉铺就触目皆是。雪白的群羊也常常满街走,但都是胡羊,在我们那里称绵羊的。山羊很少见;听说这在北京却颇名贵了,因为比胡羊聪明,能够率领羊群,悉依它的进止,所以畜牧家虽然偶而养几匹,却只用作胡羊们的领导,并不杀掉它。

这样的山羊我只见过一回,确是走在一群胡羊的前面,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小铃铎,作为智识阶级的徽章。通常,领的赶的却多是牧人,胡羊们便成了一长串,挨挨挤挤,浩浩dàngdàng,凝着柔顺有余的眼色,跟定他匆匆地竞奔它们的前程。我看见这种认真的忙迫的情形时,心里总想开口向它们发一句愚不可及的疑问——

“往那里去?!”

人群中也很有这样的山羊,能领了群众稳妥平静地走去,直到他们应该走到的所在。袁世凯(2)明白一点这种事,可惜用得不大巧,大概因为他是不很读书的,所以也就难于熟悉运用那些的奥妙。后来的武人可更蠢了,只会自己乱打乱割,乱得哀号之声,洋洋盈耳,结果是除了残nüè百姓之外,还加上轻视学问,荒废教育的恶名。然而“经一事,长一智”,二十世纪已过了四分之一,脖子上挂着小铃铎的聪明人是总要jiāo到红运的,虽然现在表面上还不免有些小挫折。

那时候,人们,尤其是青年,就都循规蹈矩,既不嚣张,也不浮动,一心向着“正路”前进了,只要没有人问——

“往那里去?!”

君子若曰:“羊总是羊,不成了一长串顺从地走,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呢?君不见夫猪乎?拖延着,逃着,喊着,奔突着,终于也还是被捉到非去不可的地方去,那些bào动,不过是空费力气而已矣。”

这是说:虽死也应该如羊,使天下太平,彼此省力。

这计划当然是很妥帖,大可佩服的。然而,君不见夫野猪平?它以两个牙,使老猎人也不免于退避。这牙,只要猪脱出了牧豕奴所造的猪圈,走入山野,不久就会长出来。

Schopenhauer(3)先生曾将绅士们比作豪猪,我想,这实在有些失体统。但在他,自然是并没有什么别的恶意的,不过拉扯来作一个比喻。《ParergaundParalipomena》里有着这样意思的话:有一群豪猪,在冬天想用了大家的体温来御寒冷,紧靠起来了,但它们彼此即刻又觉得刺的疼痛,于是乎又离开。然而温暖的必要,再使它们靠近时,却又吃了照样的苦。但它们在这两种困难中,终于发见了彼此之间的适宜的间隔,以这距离,它们能够过得最平安。人们因为社jiāo的要求,聚在一处,又因为各有可厌的许多性质和难堪的缺陷,再使他们分离。他们最后所发见的距离,——使他们得以聚在一处的中庸的距离,就是“礼让”和“上流的风习”。

有不守这距离的,在英国就这样叫,“Keepyourdisatance!”(4)但即使这样叫,恐怕也只能在豪猪和豪猪之间才有效力罢,因为它们彼此的守着距离,原因是在于痛而不在于叫的。

假使豪猪们中夹着一个别的,并没有刺,则无论怎么叫,它们总还是挤过来。孔子说:礼不下庶人(5)。照现在的情形看,该是并非庶人不得接近豪猪,却是豪猪可以任意刺着庶人而取得温暖。受伤是当然要受伤的,但这也只能怪你自己独独没有刺,不足以让他守定适当的距离。孔子又说:刑不上大夫。这就又难怪人们的要做绅士。

这些豪猪们,自然也可以用牙角或棍棒来抵御的,但至少必须拚出背一条豪猪社会所制定的罪名:“下流”或“无礼”。

一月二十五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四期。

(2)袁世凯(1859—1916)字慰亭,河南项城人,原是清朝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内阁总理大臣。民国成立后,窃取了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大总统职位,一九一六年一月复辟帝制,自称“洪宪”皇帝。同年六月在全国人民的愤怒声讨中死去。袁在复辟的yīn谋活动中,曾指使杨度等所谓“六君子”组织筹安会,赤luǒluǒ地鼓chuī帝制,遭到人民qiáng烈反对。所以这里说袁世凯“用得不大巧”。

(3)Schopenhauer叔本华。下文的《ParergaundParalipo-mena》(《副业和补遗》),叔本华一八五一年出版的一本杂文集。

(4)“Keepyourdistance!”英语:“保持你的距离!”即不要太亲近的意思。

(5)“礼不下庶人”和下文的“刑不上大夫”二句,见《礼记·曲礼》。

一个朋友忽然寄给我一张《晨报副刊》,我就觉得有些特别,因为他是知道我懒得看这种东西的。但既然特别寄来了,姑且看题目罢:《关于下面一束通信告读者们》。署名是:志摩。哈哈,这是寄来和我开玩笑的,我想;赶紧翻转,便是几封信,这寄那,那寄这,看了几行,才知道似乎还是什么“闲话……闲话”问题(2)。这问题我仅知道一点儿,就是曾在新cháo社(3)看见陈源教授即西滢先生的信(4),说及我“捏造的事实,传布的‘流言’,本来已经说不胜说”。不禁好笑;人就苦于不能将自己的灵魂砍成酱,因此能有记忆,也因此而有感慨或滑稽。记得首先根据了“流言”,来判决杨荫榆事件即女师大风cháo的,正是这位西滢先生,那大文便登在去年五月三十日发行的《现代评论》上。我不该生长“某籍”又在“某系”教书,所以也被归入“暗中挑剔风cháo”(5)者之列,虽然他说还不相信,不过觉得可惜。在这里声明一句罢,以免读者的误解:“某系”云者,大约是指国文系,不是说研究系。

那时我见了“流言”字样,曾经很愤然,立刻加以驳正,虽然也很自愧没有“十年读书十年养气的工夫”(6)。不料过了半年,这些“流言”却变成由我传布的了,自造自己的“流言”,这真是自己掘坑埋自己,不必说聪明人,便是傻子也想不通。倘说这回的所谓“流言”,并非关于“某籍某系”的,乃是关于不信“流言”的陈源教授的了,则我实在不知道陈教授有怎样的被捏造的事实和流言在社会上传布。说起来惭愧煞人,我不赴宴会,很少往来,也不奔走,也不结什么文艺学术的社团,实在最不合式于做捏造事实和传布流言的枢纽。只是弄弄笔墨是在所不免的,但也不肯以流言为根据,故意给它传布开来,虽然偶有些“耳食之言”(7),又大抵是无关大体的事;要是错了,即使月久年深,也决不惜追加订正,例如对于汪原放先生“已作古人”一案(8),其间竟隔了几乎有两年。——但这自然是只对于看过《热风》的读者说的。

这几天,我的“捏……言”罪案,仿佛只等于昙花一现了,《一束通信》的主要部分中,似乎也承情没有将我“流”进去,不过在后屁股的《西滢致志摩》是附带的对我的专论,虽然并非一案,却因为亲属关系而灭族,或文字狱的株连一般。灭族呀,株连呀,又有点“刑名师爷”(9)口吻了,其实这是事实,法家不过给他起了一个名,所谓“正人君子”是不肯说的,虽然不妨这样做。此外如甲对乙先用流言,后来却说乙制造流言这一类事,“刑名师爷”的笔下就简括到只有两个字:“反噬”。呜呼,这实在形容得痛快淋漓。然而古语说,“察见渊鱼者不祥”(10),所以“刑名师爷”总没有好结果,这是我早经知道的。

我猜想那位寄给我《晨报副刊》的朋友的意思了:来刺激我,讥讽我,通知我的,还是要我也说几句话呢?终于不得而知。好,好在现在正须还笔债,就用这一点事来搪塞一通罢,说话最方便的题目是《鲁迅致bb》,既非根据学理和事实(11)的论文,也不是“笑吟吟”的天才的讽刺(12),不过是私人通信而已,自己何尝愿意发表;无论怎么说,粪坑也好,毛厕(13)也好,决定与“人气”(14)无关。即不然,也是因为生气发热(15),被别人bī成的,正如别的副刊将被《晨报副刊》“bī死”(16)一样。我的镜子真可恨,照出来的总是要使陈源教授呕吐的东西,但若以赵子昂(17)——“是不是他?”——画马为例,自然恐怕正是我自己。自己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不过总得替bb想一想。现在不是要谈到《西滢致志摩》么,那可是极其危险的事,一不小心就要跌入“泥潭中”,遇到“悻悻的狗”(18),暂时再也看不见“笑吟吟”。至少,一关涉陈源两个字,你总不免要被公理家认为“某籍”,“某系”,“某党”,“喽罗”,“重女轻男”(19)……等;而且还得小心记住,倘有人说过他是文士,是法兰斯,你便万不可再用“文士”或“法兰斯”(20)字样,否则,——自然,当然又有“某籍”……等等的嫌疑了,我何必如此陷害无辜,《鲁迅致bb》决计不用,所以一直写到这里,还没有题目,且待写下去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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