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谎言_张悦然【完结】(12)

2019-02-23  作者|标签:张悦然

  奥斯丁笔下的美满爱情,其实是在一个安全环境下发生的。所谓安全,包括等级、财富,也包括肉体的魅力。所谓安全,比如在父母的监护下,双方家庭知根知底,男方经常来女家吃饭,受到父母的热情接待。小伙子当然可以约女儿出去,听个音乐会,看个电影。上门接送是必须的,晚上10点之前回家的禁令是不可打破的,婚前同居是闻所未闻的……然后,在双方父母的祝福下,按部就班,花样年华,新娘嫁给新郎,又圣洁又幸福。而这种幸福的前提是:不要离开安全的环境去择偶。

  奥斯丁一生都在写理智与情感的戏剧冲突,理智常常更优先于情感,这样情感才有起飞和降落的土壤。否则,仅凭情感的迷人外表,如伊丽莎白而言,“随便一首十四行诗,都能将它葬送。”

  人类快乐世界竟潜藏如此奇妙的乐园,丑化作美,恶成为善。

  ◎以爱之名,泅渡暗河(1)

  文/不一定驴驴

  妻子与人通jian,对丈夫而言最大的耻rǔ恐怕莫过于此。作为东方文化道德体系中的重要一环,东方比西方更禁止私通。且看《水浒传》中杨雄对潘巧云私通的nüè刑:“将那妇人头面首饰衣服剥尽,割两条裙带绑在树上,一刀从心窝里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脏挂在树上。”这往往被认为是私通者罪有应得的下场吧。日本江户时代幕府则有明文规定的所谓“报妻仇”制度,即由遭到背叛的丈夫杀死自己的妻子和通jian的对方,斩取头颅,或者对通jian者实施将其绑在柱子上刺死的残酷处罚。

  西方基于基督教义的骑士jīng神纵容了私通jīng神的存在,当对君主夫人的爱与对君主的忠诚产生矛盾之际,骑士们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前者。而日本武士道处于这种情况则往往要牺牲前者,而选择对君主的忠诚。当然,私通因为背德与风险性,无形中也具有了一种犯忌的快感,江户时代曾有这样的谚语:“偷人家妻子,惊心动魄又美味,有如尝河豚。”私通者终究可以理解,不可理喻的却是自发成为通jian受害人,主动蒙受耻rǔ的丈夫的存在。

  谷崎润一郎晚年(1956年)的小说《钥匙》,描写身处上流社会的丈夫策划妻子与自己的学生通jian,发现人类快乐世界竟潜藏着如此奇妙的乐园。这在日本文学史上几乎是史无前例的,小说一经发表便引起了轩然大波,舆论的谴责声不断。当然,它也许同西方的nüè恋小说暗暗有关,前提是丈夫处于心理或生理上的性无能状态。

  小说的主人公,带有谷崎润一郎自身影子的暮年老者安西教授,罹患高血压,风韵犹存、jīng力过剩的妻郁子令他颇感房事力不从心,然而郁子伪善的寡欲、恪守妇道的所谓教养更让他耿耿于怀。作为“恶魔主义者”谷崎润一郎的化身,一个“异端者的晚年的悲哀”,安西老人妄图把爱妻改造成具有自我欲望的新时代女性。他故弄玄虚地偷偷记录房事日记,小心翼翼地藏匿起来,并故意给郁子一把钥匙作为线索,诱使她一探究竟。被好奇心唆使的郁子偷偷开启丈夫的“隐私”,受日记内容的撩拨和引导,从而开启了欲望之门。与此同时,郁子以同样的方式反馈给丈夫:背着丈夫写下日记,装模作样地藏给他看。日记成为夫妇两人人格面具之下内心jiāo流的平台,往日里避而不谈、羞于启齿的性话题跃然纸上,郁子开始一步步契合丈夫日记中的理想女性形象。

  通过日记的循序渐进,安西把学生木村委婉地介绍给郁子,从醋意和嫉妒的兴奋剂中激发自己的性潜能。郁子接受丈夫善意的指示,为迎合丈夫而与木村私通,并把不贞行为写给丈夫偷看。事实上,郁子是否与木村真实发生了通jian值得商榷,似乎也可以把木村看做夫妇二人日记里的性幻想对象。安西怂恿妻子出轨,抑或妻子欣然接受,无不含有欺骗的成分,而这一切实际上终归建立在彼此深厚的感情和信任之上。特别是郁子的将计就计,让人感受到夫妻爱的qiáng烈存在。另一方面,郁子在日记的舞台上与人私通,也得到自己潜意识愿望的虚拟满足。

  谷崎润一郎《钥匙》对日后的官能文学、情欲影视作品具有一种示范的拓本意义。像团鬼六的官能小说《花与蛇》《幻想夫人绘图》《不贞的季节》、松下顺一《月下美人》等等,基本上都延承《钥匙》的情节架构。甚至意大利情色皇帝丁度?巴拉斯还拍摄过一个异国情调版的电影《钥匙》。

  ◎以爱之名,泅渡暗河(2)

  石井隆的电影《花与蛇2 静子》取材于团鬼六的小说《花与社》,其实就相当于《钥匙》的改头换面。片中日记的道具被画像取而代之,年老的画商远山先生从他所敬重的画家的遗作,一幅以远山夫人静子为模特的紧缚画中获得启发,谋划了一场致使娇妻私通的yīn谋。远山对静子的“不贞改造”,以及“陷害”她蒙受凌rǔ并偷偷看在眼里,俨然服用了壮阳物一般获得雄起,得以完成“腹上死”的夙愿。同时亦将爱妻潜意识深处深受抑制的真我一面系数解放出来。

  团鬼六把《钥匙》的经验付诸实践写作《花与蛇》,人生忠于艺术,则酿造了现实的悲剧。在团鬼六的半自传小说《不贞的季节》中,官能小说家黑崎耽于写作而冷落了妻子静子,夫妻之间日益疏远,妻子与丈夫的弟子川田私通,黑崎得知后怒不可遏,却唆使川田进一步勾引静子,从而激发灵感,以此为素材写成小说。最后黑崎的作品付梓,妻子也离他而去,黑崎感到格外悲哀。事实上,静子对丈夫最初的不忠并非真正的不忠,出于对旧情的留恋,静子为拯救婚姻而甘愿成为丈夫小说中的不忠女人,然而不管是何初衷,肉体的背叛终究加剧了jīng神的背叛。私通的欺骗游戏反而使她对丈夫的感情彻底泯灭了,这是她始料不及的。

  人类快乐世界竟潜藏如此奇妙的乐园,丑化作美,恶成为善,否定既定价值观,谷崎润一郎的世界被一种倒错的主观情感所支配。这种不乏伤感的、掩耳盗铃式的自欺哲学进一步反映在作品中,则有男方不忍目睹自己爱慕的女性骤然变丑,毅然决然刺瞎自己双眼的爱情绝唱《chūn琴抄》。

  增村保造的《盲shòu》虽脱胎自江户川乱步的犯罪小说,但与《chūn琴抄》也不无关系,其爱情的残酷与壮烈比《chūn琴抄》有过之而无不及。

  《盲shòu》顾名思义,它和《chūn琴抄》一样描写了盲者的黑暗与触觉世界,以及明眼人在盲人牵引下进入触觉世界的体验。《盲shòu》原作付梓于1931年,可以说是日本文学史上最早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案例:盲按摩师绑架女模特将其禁锢,女方却不知不觉对犯人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好感。

  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像个孩子一般单纯而疯狂的盲人,出于对于美和艺术的崇拜而禁锢了一名年轻女子,女人起初不从,逃跑未遂后则转而佯装顺从,虚与委蛇诓骗盲人。盲眼人难以明辨真伪,以及女人与生俱来的狡黠,使女人的诡计轻易得逞。然而颇具意味的是,女人勾引盲人,破坏盲人俄狄浦斯下意识jīng神状态的挑拨离间即将得逞,不自不觉自己竟开始假戏真做起来。如同《chūn琴抄》自毁光明的主人公,女人逐渐被引诱到盲人的黑暗世界、触觉世界、官能世界而无法自拔。欺骗自己——视觉器官处于“退化”状态而开启了触觉的眼睛。盲人与“盲女”在黑暗无助的世界里展开官能的斗牛,最终的结局比《水浒传》杨雄nüè杀潘巧云的场面更惨烈,男人截断女人四肢并随后自戕,也算是一场泣鬼神的殉情。

  这就是爱情隐密的后花园,在那儿或许荒草丛生,污水横流,男人从妻子不贞的行为中获得快感,或者陶醉于舔舐妹妹擦过鼻涕的赃手绢的自我折磨(《恶魔》),视美人的污物为香气扑鼻的美味佳肴(《少将滋gān的母亲》)。谁也不知道在曼妙的面纱下面,那座人心底的后花园破败成了什么模样,是否已将被黑暗的河流吞噬,如若竭尽全力跋涉至彼岸,是否爱情才会得到安慰。

  ◎八百万个谎话

  文/鲤编辑部

  侦探小说大概是谎言的集中营。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东方快车和孤伶伶小岛,岛田庄司的雪中小屋, 绫辻行人的黑暗馆,每个地方,只要发生谋杀,就必定伴随着谎言。凶手们为了逃脱而说谎,而那只与谋杀有关的巨大秘密又迫使他们去倾诉,用谎言来瓦解内心的极端恐惧,牵扯其中的人们而为了忠诚而说谎,或许是为了保护一个朋友,或许是为了呵护一段自以为是的正义。有的证人说的全部都是实话,却看起来像是在说谎一样,因为他们想要尽可能得三缄其口。

  布洛克写办理jì女谋杀案的《八百万种死法》,而侦探小说中的谎话一定远远超过这个数字。

  于是这时候,每个侦探都是戳穿谎言的高手,阿加莎笔下的马普尔小姐坐在院子里织织毛衣,就能够拆开一个谎言,人被bī迫到极端的境遇,说出来的谎话都极其具有代表性。而露出的马脚并非是因为谎言不够完美,不在场证据不够充分,只是因为每个人的性格都已成定局,没有人能够越过自己的人性来说谎。

  在阿加莎的谋杀案中,人们总是接二连三地死去,弥补,永远是不够的,那只被撕开的dòng,望不到底。

  ◎维多利亚老小姐,或者谎言女王(1)

  文/爱扣

  我们都做过一道这样的智力题:一个岔路口分别通向诚实国和说谎国,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诚实国的,一个是说谎国的,诚实国的人永远真话,说谎国的人永远说谎话,现在你要去说谎国,但是不知道应该走哪条路,需要问两个人,请问应该怎么问?侦探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故事里,不管是衣着整洁过人的大侦探波洛,还是那个住在乡下,一年到头针线活儿不离手的马普尔小姐,他们所擅长的与日系侦探不同,不是从现场的蛛丝马迹里去破解密室的秘密,也不是硬汉派侦探小说里面的赤手相见,而是慢悠悠地询问,聊天,从言语间摸索人性。

  一切就好像是马普尔小姐在《怪屋》里面说的那样,要知道凶手是谁的话,就要多与每个人说话,因为凶手总是有倾诉欲的,他需要与人分享自己的秘密,那个说话说得最多的人往往就是凶手,而在他的那些急于分享的谎言中,一定存在着破绽,就要得要去抓住那些破绽,真想便会呈现。

  比起波洛来,马普尔小姐更加作为那些硬汉侦探小说中侦探形象的反面而存在着,她就是一个直接从维多利亚时代中走出来的老小姐,从小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面,社jiāo圈就是些邻里坊间的人家,终生未嫁,脖子里裹条温暖的羊毛围巾,搭个小篮子,把毛线活儿在膝盖上摆开了,就开始观察周围那个充满了人性的世界。“一年到头住在乡下,人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性。”马普尔小姐在《平静小镇的罪恶》里说,人们或许穿得不一样了,声音与以前不同了,但是人们还是与他们以前一样,尽管用词有些变化,话题却是永远不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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