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因爱之名_张悦然【完结】(3)

2019-02-23  作者|标签:张悦然

  也正是这些愤怒、怀疑、批判和嘲讽的声音,构成了在我们之前的当代文学史,作为我们的父辈,他们有足够的理由受到尊重,但在我们自身的成长年代,在我们于迷惘中急切盼望jīng神导师的年代,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有资格站出来,教给我们一些关于爱、善良乃至幸福的真理,这是否正因为从年轻时期养成的"反政府的写作习惯",影响了他们的人格成长呢,以至于他们自己尚一直处于迷惘之中。他们是年老的迷惘一代,自顾不暇,以至于初涉海洋的我们必须从翻译文学中寻求各自的风帆和船舵。

  "你们是迷惘的一代。"当迈入老年的格特鲁德o斯泰因说出这番话之后,年轻的海明威并不赞同,他在夜里走回家的途中,想到斯泰因老小姐的以自我为中心和思想上的懒散,以及自己这一代作家qiáng烈的自我约束,他迷惑地想,是谁在说谁是迷惘的一代呢,或者"所有的一代代人都让一些事情给搞得迷惘了,历来如此,今后也将永远如此",他坐在丁香园内伊元帅的雕像下,喝了杯冰啤酒,"让什么迷惘的一代那一套跟所有那些肮脏的随便贴上的标签都见鬼去吧",他起身回家。虽然很多年后,他开枪自杀,但那并不是迷惘的后遗症,那个有力量将"迷惘"与传道书并列的海明威,和那个写下《老人与海》的海明威,是一致的,他一定会同意他的同时代作家福克纳(虽然他们关系并不好)说过的一段话:"他必须使自己明白世间最可鄙的事情莫过于恐惧。他必须使自己永远忘却恐惧……诗人和作家的特殊光荣就是去鼓舞人的斗志,使人记住过去曾经有过的光荣--人类曾有过的勇气、荣誉、希望、自尊、同情、怜悯与牺牲jīng神--以达到不朽。诗人的声音不应只是人类的记录,而应是使人类永存并得到胜利的支柱和栋梁。"

  能说出这番话的诗人和作家,能按照这样的肯定性jīng神去创作的诗人和作家,即便最终酗酒而死,用猎枪she穿自己脑袋而死,或jīng神疯狂而死,却要胜过那些终生只懂得怀疑、批判、揭露、嘲讽的清醒者百倍。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更热爱食指和顾城胜过他们的同时代诗人,因为这两位是那个贫困时代里真正曾诉诸爱、同情、希望等人类光荣的情感来打动读者的人,在一个诗人赖以存在的文字而非现实生活中,他们小心掩藏好不幸和怨恨,忘却恐惧,呈现给我们一个值得生活的世界,虽然那世界还不够广大。

  没有人能单纯通过怀疑和否定达到不朽,就像没有人能单纯通过bào力和性器官来达到不朽,从古至今,都是这样。那些古典作家深知这一切,因此他们总是颂扬高贵、德行和智慧,并对人性的肮脏和邪恶保持沉默,这沉默不是懦弱的逃避,而是最高意义上的拒绝。从古希腊到先秦,从荷马的英雄礼赞到三百篇"温柔敦厚"的诗教,从苏格拉底谈论的"最高的善"到chūn秋左传里所谓的"立德、立功、立言",都是这样。

  没有一个完美的社会。但古典作家懂得,唯有通过颂扬和描述美好,才真有可能对一个不好的社会有所改善,而作为我们父辈的那批中国作家,多数只知道通过反抗和批判丑恶的方式,以求速成,这之间的差距,又不仅仅是时代使然,政治境遇使然,作为参照,20世纪上半叶的俄罗斯白银时代作家群会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同为20世纪50年代生人的刘小枫,曾经写过一篇叫做《我们这一代人的怕和爱--重温〈金蔷薇〉》的名文,向那些在严酷的政治环境下饱受蹂躏却依旧能奉上同情、温柔和祝福的俄罗斯灵魂致敬,只是他过高地估计了《金蔷薇》对他们那一代人的影响,他们那一代的很多人,在"怕"之后接踵而至的,并不是"爱"。

  第6节:少年情事老来悲(1)

  那些真心相信着纯洁、伟大、崇高的岁月,因为有了这些信仰而倍感充实的青chūn,都成为过去,永不再回来。

  少年情事老来悲

  文/小米

  能够被一辈辈的少年反复临摹的故事,它讲述的体验虽然是个人化的、独特的、带有时代特征的,但它的主题已不属于个人--所有实现了从个体经验到群体经验的跨越的文艺作品都并非盲目,往往内含真理。

  就象三十多年前那个夏天的夜晚,一个被欲望焚烧得难以入睡的十四、五岁的少年独自爬上泳池的高台跳水板,他纵身一跃,随后溅起的每一滴血都带上了他的痛感,向人们扑面而来。那时他的故事只属于他自己;后来,有人用这个素材写了小说,再后来,有人拍了电影;再再后来,某个午后,腻味了网络游戏、不想看好莱坞大片、也不知要做点什么打发时间的"某零后"少年无意间点击网络上的"下载"和"观看",这疼痛将又一次直击他的心脏--成长之痛,远甚于第一次被拔牙。

  青chūn期是一次死去之后从头再来,昨天的少年们都有体会。

  一九九五年,《阳光灿烂的日子》在国内公映,成为当年票房冠军。十年后,这部回忆青chūn的片子本身都成了值得回忆的话题。2005年,小说原著《动物凶猛》的作者王朔、坚持拍到一半的原制片人文隽都为此写了纪念文字;有影迷写公开信呼吁姜文出该片的纪念版DVD;影片中两个出彩的配角的饰演者方化和姚二嘎已经离世;夏雨、陶虹、宁静……一班当年的"半大小子"则已成为影视"大腕",均可以站在各电影节"颁奖嘉宾"的位置上。姜文,更因该片的横空出世而脱胎换骨,他的称谓从《红高粱》中的"男主角"一跃而成 "阳光灿烂"的导演。在1995年出生的人到今天又是马小军的年纪,又一代人的青chūn逝去,又一代人的青chūn到来。那些发生过的事,有着无比的魅力。

  《阳光灿烂的日子》取材于文革时期的一些真实事件,比如前面提到的那次跳水。在1970年前后的一个夏天,在北京西郊的某军区大院里确实发生过这么一起"非正常死亡",一个半大小子深夜从泳池的高台跳板跳下,他不知道,(或者他知道?)泳池晚上是要放水的。于是他等于是高空自由落体。他摔死了。这起事故在家长们的教导中仅为"不可擅自跳水游泳"的规则释例,但类似年纪的少年们多少风闻,他的死和一个年长于他的女人有关。

  第7节:少年情事老来悲(2)

  女人,在那个年代的少年词典里,说出口就等于犯了罪。在那个空气中都看似没有杂质的时空点上,少年们宁可在群架中被砖头拍死,被菜刀砍死,被车锁链子抽死,也不能与女人发生瓜葛。(此处的"瓜葛"包括幻想。)更不能因此而被同伴嘲笑。这事关一个少年的荣誉感。这种"价值观"在完整版的电影中有专门的一幕来说明:一场群架之后,马小军和刘忆苦、大蚂蚁等一起到公共澡堂冲凉水澡,于北蓓这个有点缺心眼儿的女孩在更衣室里以缺心眼儿的方式傻笑,笑声传来,羊镐的毛巾挂在胯间,"硬了,硬了嘿,"少年们纷纷露出鄙夷之色,"你丫怎么这么流氓?!"

  什么样的性教育能做到让少年在知道真实的硬核 (Hard-Core)的性之后后还能保持美感?最大的可能是这一点始终无法做到。就象过去一辈辈的少年在厕所墙壁上的涂鸦、手抄本、禁片、huáng色图片、chūn宫画上看到的真实的性一样,今天的少年或许只是更容易在网络上看到男女生殖器的模样和性jiāo姿势--改变的只是手段,有一点很难改变,少年的第一反应是血往上涌,感觉恶心、震惊、晕眩、罪恶、羞耻……然后,他/她就要接受这就是美丽的爱情最后的目标,如此丑陋而且原始。他/她需要说服自己接受这种真实,不再对此报着圣洁的幻想,甚至可以任由欲望驱使,克服心理上的不适释放身体感受得到满足。这样的长大是残酷的,古今中外,无不如是。无论男女,当这种和动物无二的欲望一旦出现、膨胀、实现,那么,少年的纯真和美好就成为翻过的一页。曾经说的再熟练的脏话:我操、你MBD、狗娘养的、Y挺的、傻B……只在具备了这种认识之后才会变成真正的脏话,而不仅仅是鹦鹉学舌而已。

  在《动物凶猛》中,当王朔将自己化身为那个少年,他重现的成长故事讲的还不只是禁欲之难,而是凶猛的原始欲望的觉醒与不承认这欲望有任何正当性的社会环境之间的对立,是认识到自己的胆怯与冲动之间的对立,是个体的孤独疏离感和渴望团体归属之间的对立,是超现实的美和现实中的丑之间的对立,是自卑心理的投she和实际能力之间的对立,是少年与成年之间的对立……马小军在这些重重叠叠的对立中忍受煎熬,他心神不安、度日如年,犹如笼中困shòu,不把利爪伸向自己,伸向引逗起这欲望的女人,不把自己树立起来的女神亲手推倒、撕碎、毁灭,就无以遁形、无处可逃、无法解脱。

  第8节:少年情事老来悲(3)

  这是一个坎儿,不是所有人都能迈过去。前面跳水的那个少年,以他赴死的勇气也未能做到,电影里高大英俊的刘忆苦也没能迈过去;但所有的成年人都迈过去了,马小军迈过去了,后遗症是他的记忆被反复涂擦修改。这个当年的"小屁孩"让我们想起,在动物欲望苏醒的时节,我们心里各自隐秘保存的情欲汹涌的片段,提醒我们曾经经历过的煎熬,重重的矛盾逐渐充溢每一个细胞,迫使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考虑"生存,还是死亡"这等哲学命题。等到这煎熬终于褪去,我们终于又恢复正常的食欲、思考能力、也能够调和性欲和罪恶感之后,和成年的马小军一样,我们已无法把这些片段连缀成篇,谁也没有勇气重新经历。少年们,成年人以这部影片向你们坦承,承认我们并非生来就有看穿童话的能力,承认我们也曾在真实面前的时候惊慌失措,这是否能让你们在经过这个坎儿的时候好受一些?

  对马小军来说,从那个夏天之后,再不会有米兰这样的女人,将过去不曾感受到的美丽集于一身;再不会有米兰这样的女人,仅仅触摸到她的一根头发就能让他浑身战栗;再不会有米兰这样的女人,为了博她一笑他可以爬上高塔般的烟囱再掉下来也欢喜无限;再不会有米兰这样的女人,让他踩着《屋顶上的轻骑兵》的节奏如猫一样日夜潜伏、汗如雨下却乐此不疲;再不会米兰这样的女人,她对别人的笑语如一把尖刀可以瞬间将少年扎得浑身通透,整个世界失去颜色。米兰,这个在马小军的脑海里宛转千回的名字,这个比维纳斯更深刻地代表了美的符号,这个在口唇默念时舌头的轻巧一弹就让他心dàng神怡的咒语,她曾有的魔力和后来失去魔力的种种合并而成少年心上那道深刻的伤痕,伤疤凝结之后,那个少年死了,马小军成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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