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浴女_铁凝【完结】(12)

2019-02-24  作者|标签:铁凝

  当电影院突然大亮,四周观众纷纷起身,那一排排五合板折叠椅被离去的人们撞得一阵噼啪乱响时,尹小跳才知道电影结束了。她却不想走,尤其不想跟唐菲一块儿走,她不愿意背负着那句话走到外面的世界里去,那就像是她的一个怎么也甩不掉的耻rǔ。她就打算一个人在这儿呆着,只有在这儿,人们的眼睛才会只盯着银幕,而不关注彼此。但是旁边的唐菲抓住了她的胳膊,唐菲说你走不走啊?尹小跳说不走!仿佛是刚散场的电影给尹小跳注入了一些力量,她回答起唐菲就颇有些革命者的坚决劲儿。唐菲说你真不走啊?尹小跳说真不走你能怎么样!唐菲说你敢不走!说着她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揪尹小跳的后脖领。尹小跳被掀了起来,她真不敢相信一个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居然能揪别人的衬衫领子。她长这么大既没被人揪过领子也没挨过别人耳光,如今这两样人生的羞rǔ就在同一天被她领受了。她被唐菲抓着胳膊走出电影院,走进了那条僻静的胡同儿。看看四周无人,尹小跳忽然站住不走了,这回是她在走与不走上占了个主动。

  唐菲说怎么不走了你,还想再挨一个大嘴巴子啊。

  尹小跳鼓足勇气说呸!告诉你,我妈不是坏女人,你妈才是一个坏女人!

  真遗憾唐菲说,可惜我没有妈。她边说边伸出一只脚,胯骨朝一边歪着,摆个稍息姿势:我再跟你说一遍,可惜我没有妈。

  这倒是尹小跳不曾料到的。由于唐菲没妈,她这份以牙还牙的回击就明显失去了分量,而且还显得唐突。尹小跳明明看见;当唐菲说到“可惜我没有妈”时还咧咧嘴笑了。她似乎想用这笑来气尹小跳,气她——气得她肝儿疼肺痒痒没法儿挠呀,我没妈呀你说了白说呀!但她的那个咧嘴一笑却让尹小跳觉出几分悲凉。尹小跳几乎就在唐菲那咧嘴一笑之中原谅了她,原谅了她对尹小跳那放肆粗bào的打和骂。

  那笑还在唐菲脸上停留着,使尹小跳觉得应该用道歉来打消它。她说对不起唐菲我不知道你没妈。那笑果然收敛了一些,只残存在唐菲的嘴角上了,似乎她没有能力将它立刻收回,她还不到收放自如的年龄,毕竟她才十五岁。她说没关系你不用说对不起,你可以换个人来说,你可以说我舅舅。我没妈可是我有舅舅,你可以说我舅舅是个坏男人,gān脆就说我舅舅是一个流氓。你说呀你就说吧。唐菲说着声音开始哆嗦,她那残存着笑的嘴角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扯动,使人看不出是笑的结束还是哭的开始。也许世上真正的笑和哭本是没有区别的,唐菲的哭就在笑当中诞生了。她仍然保持着她那昂头挺胸的姿势,但大半天以来那颐指气使的神态不见了。她仍然使用了步步紧bī尹小跳直把她bī到墙根儿的办法,她流着泪,压低了声音对贴墙而立的尹小跳说,我知道你恨我舅舅,你肯定恨我舅舅,就像……就像我恨你妈一样。你可以当着我骂他,骂一句也行就一句,他们……他们……唉,我跟你说这些gān什么,你懂什么呀你!唐菲用手背抹抹眼泪,与尹小跳并排贴墙而立。她懒懒地歪着头,半眯着被泪水蜇疼的眼,像那么一种长腿短毛、脸儿瘦瘦的常年在屋脊上晒太阳的huáng猫。

  尹小跳反而对唐医生骂不出口了。唐菲没妈打动了她,唐菲自己骂了自己的舅舅也安慰了她,从此她不再孤单了她们同病相怜。她觉得在她们共同的感受里,有些东西是只可意会的,不可言传也不必言传。她对唐菲说咱们说点儿别的行不行,你妈在哪儿呢?唐菲说死了,死在北京,以前我们家住北京。尹小跳说一看就知道,我们家也是从北京搬来的,以前我在灯儿胡同小学上一年级。唐菲说我也是,我妈就是灯儿胡同小学的老师,唐老师。

  唐老师,唐津津老师。尹小跳想起了那个臭气冲天的批斗会,牙签儿似的唐老师以及她跪着朝盛屎的茶缸“走”去的场面。她想,唐老师就是为了不让唐菲陪她挨斗才吃的屎吧,就是为了不让唐菲在那么多人面前受rǔ才吃的尿吧,她还想起了那天回家之后她是如何又漱口又刷牙。

  有一个批斗会。唐菲说。

  我参加过那个批斗会,尹小跳说。

  后来我妈就上吊了。唐菲说。

  批斗会那天你也在吗?尹小跳说。

  我在。唐菲说。

  尹小跳原想问一声那你爸呢,你爸在哪儿?可她没有问,她想起那个仿佛很遥远的批斗会,人们急赤白脸、恶声恶气地质问着唐老师,问的就是她是和谁生的孩子,那人就是唐菲的爸爸。可是人们却不知道他是谁,因为唐老师没有结过婚。因为她没有结过婚,所以人们才更迫切地想要知道谁是那孩子的父亲。她想起了唐老师胸前的大牌子,大牌子上“我是女流氓”几个大宇。一个没有结婚就生孩子的女人如果是女流氓,那么一个结了婚有了孩子,却又和这孩子爸爸之外的男人在一起的女人就是坏女人吧!坏女人和女流氓,谁的罪过更大呢?尹小跳艰难地、有点绕脖子似的想着这些令人难过的事,她知道她无法把这一切找人问个明白,她那颗十二岁的脑袋瓜儿只帮她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唐菲比她更不幸。虽然她刚挨了她的耳光,但什么也挡不住她们是可以天生成为朋友的人。

  两个人愣了一会儿,还是唐菲打破了沉闷,她擦gān泪,挥挥手说跟我走,咱们去买点儿好吃的。

  她们来到老马家卤肉店,60年代中期以后,这家卤肉店已改名叫“革新”。唐菲花六分钱在“革新”买了两只酱兔头,递给尹小跳一个。这时电影又回到了尹小跳心中,她觉得她的机会来了,她撇撇嘴对唐菲说:“谢谢啦,法西斯的人道主义我了解!”

  唐菲笑起来,这回是真的笑,她对尹小跳说,去你的法西斯吧!我买酱兔头主要是为了吃那两只兔耳朵,嚼起来嘎吧嘎吧又脆又香又响。你听听你听听。

  又脆又香又响。

  尹小跳说我没吃过兔子脑袋我不吃。

  唐菲说你敢!

  尹小跳打量着手中的酱兔头,一口咬下半只耳朵,嚼嚼,真是又脆又香又响啊。很多年之后唐菲生病时特别想啃一只酱兔头,尹小跳跑遍福安也没买到。那是已然过时的食品,它的形状,它那便宜得惊人的价格就像梦一样。三分钱一只的酱兔头,肉的品质小豆冰棍儿的价格,世上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

  她们俩大嚼着又脆又香又响的兔耳朵,尹小跳把嘴吃得很脏。她看看唐菲,唐菲的嘴唇却还是那么明艳,gān净,叫人觉得她很善待自己的嘴,她真会吃东西。任何东西进入她的嘴时都很被她费心警惕,任何东西从她嘴里出来时却不怎么让她在意比如张口就骂尹小跳的母亲章妩。

  14

  认识唐菲以前,尹小跳在学校里经常是孤单的。这里和北京不同,在课堂上朗读课文时,老师要求同学们用标准普通话,但下课之后大家都讲福安话,包括老师。初来乍到的尹小跳曾在课堂上两次被老师点名叫起来朗读课文,她口齿清晰的标准普通话和流畅的朗读受到老师的表扬,也引起班上一大批女生的嫉妒。她想参加她们的游戏:踢房子,跳皮筋儿,丢沙包,抓羊拐……她们什么也不带她玩儿,她们说,你说的哈(那)是什么话,俺们听不懂。她们管“那”叫“哈”;把“我们”说成“俺们”;说俺们的“俺”时也不是直接发“俺”的音,有点儿像是“哪”和“安”这两个发音的组合,于是“俺们”就变成拖着长音的“哪安们”。她们对她“哈是”“哈是”“哪安们”“哪安们”地说着,听懂了她的请求也假装听不懂,反过来还说她在“装洋蒜”。她心中对这陌生的福安话充满反感,但她害怕孤单,她迫切地想要“入伙”、她笨嘴拙舌地也想把“那是”改成“哈是”,把“我们”改成“哪安们”,可她的发音是生硬、怪异的,引逗得她们更加放肆地嘲笑她,迫使她只好闭嘴沉默。她默默地一个人呆着熬着时光,默默企盼最后的一堂课下课的铃声。

  她的沉默却也令她们不满,她们把这看成是她对她们的一种挑衅,比她追着赶着要加人她们的团伙更让她们别扭。

  她们于是就来挑衅她的沉默。她们经常在她坐在课桌前愣神儿的时候突然从她身后包抄过来然后大声说:“哎哎,你有绿豆糕吗你有绿豆糕吗?”弄得她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回答。可她们的神情是bī迫的,好像要立即从她手中讨要绿豆糕。

  于是她赶紧回答说“没有,我没有绿豆糕。”

  ‘哎哟哟闹了半天你还没有绿豆高(糕)哇!“她们大叫。

  “你有jī蛋糕吗你有jī蛋糕吗?”她们紧接着又问。

  “没有,我没有jī蛋糕。”她又照实回答。

  “哎哟哟闹了半天你还没有jī蛋高(糕)哇!”她们大叫。

  她们问着绿豆糕、jī蛋糕,由于她的被蒙骗而得意,而叽叽嘎嘎一阵阵大笑。能够让人上当是一件多么快活的事,她们就整天盼着她上当。她总算听懂了她们的意思,也知道自己上了她们的当。不过她并不欣赏她们这“聪明”,她觉得这玩笑一点儿也不高级,她瞧不起这样的玩笑,虽然她也没有什么更高级的玩笑可以贡献。

  她还不喜欢这个时期福安市流行的发式:两根辫子编得又紧又低,几乎从耳根处开始编起,辫梢儿留得很短,正面看去,腮帮子两旁一边翘出一小撮儿辫梢,好似闹钟底座上的那两只尖脚,因此这发式被称作“小闹钟”;。她也曾经梳过几天“小闹钟”,为的是能够看上去和她的同学一样。’小闹钟“这种贫里贫气的发式使她显得不老不少不城不乡,遭到了母亲章妩的反对。章妩拉着她到镜子跟前说,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她要她立即改掉‘小闹钟”,哪怕就梳最普通的“羊角辫”,两把用皮筋儿勒住的小刷子吧。在这个问题上她同意章妩的看法,她也不明白如此难看的发式怎么会成为这里的时尚。她改掉“小闹钟”梳起刷子辫,就像做了公开的宣布:她情愿和她们不一样,情愿就这么孤单下去。

  唐菲走进了她的生活,唐菲不梳“小闹钟”也不说“哈是’”哪安们“,她把辫子留到那个时代所能允许的最长度:

  齐肩。她松松地编结她的发辫,刘海儿弯曲地纷飞在额前,一副斗志不坚的样子。慵懒而又张扬。她教给尹小跳使刘海儿弯曲的办法:晚上临睡前把刘海儿弄湿,然后一圈一圈卷在卡头发用的黑色钢丝卡子上,第二天早晨拆下卡子,刘海儿就弯曲了,烫发一般,能保持形状一整天。尹小跳试着做了她的刘海儿果真弯曲了,她照着镜子,感觉自己就像个儿时的洋娃娃,活泼而又新鲜。她不敢弯曲着刘海儿去上学,她只敢在家里把这样的自己展览给尹小帆看。尹小帆就乐呵呵地说:“臭美洋媳妇儿,一走一扭搭儿。臭美洋辣椒,一走一叉腰。”她用福安话说着这福安孩子的顺口溜儿。这通常是她们对穿扮奇特的女性的呼喊,唐菲那样的人就经常听见这样的呼喊。在唐菲就读的中学里,她还听见过更难听的话,那样的话放在尹小跳身上尹小跳就得去死,可唐菲对什么话都能嗤之以鼻。她戳着自己的脸蛋儿对尹小跳说,我的脸比城墙还厚呢,哼,倒要看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她从来都是孤独无援的,从来都是散漫飘摇的,却自有一种莫名的力量,这力量吸引尹小跳鼓动尹小跳,使尹小跳觉得心里有底儿。当她回想班中同学那些排斥的脸色和不高级的要笑时,她宁可愿意和唐菲一道孤独无援,和唐菲一道散漫飘摇。尹小跳小学毕业升人初中后,她和唐菲恰好是同一所学校。她们的来往就更密切了,她们的会面就更加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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