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浴女_铁凝【完结】(30)

2019-02-24  作者|标签:铁凝

  俞大声说这不是我的办公室,我也是至回这儿来找人的。

  你,有事为什么不找车间主任?

  唐菲对答如流地说因为您才是我最信任的人,全厂、全福安市,我觉得我最信任的人就是您。

  这是一种奉承,俞大声听得出来。他只是没有料到一个陌生的年纪轻轻的漂亮女工会这么没有由头地、露骨地奉承他。和厂里大部分他看惯了的女工相比唐菲未免太漂亮了,而且比她们显得有文化。她还用了一个厂里工人很少使用的词儿:信任。这是个好词儿,尽管总是带着那么点儿个别亲近的意思。能被人信任毕竟让人愉快,俞大声对唐菲说,那么你跟我到我的办公室去一下,我可以听听你的反映。

  他们来到俞大声的办公室,俞大声走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唐菲坐在靠近门口的一把椅子上。

  俞大声说你有什么情况说说吧。

  唐菲清清嗓子说是这样……对了,我忘了告诉您我的姓名了,我叫唐菲。您每次开会给我们讲话的时候我都听得特别认真,因为您说的是北京话,您是北京人吧,我也是北京人,我跟您肯定是北京老乡。

  我是北京人。俞大声说,你刚才说你叫唐菲,是姓唐?

  对,姓唐。唐非说。这是一个很通俗的姓。

  你现在是不是可以说说你要反映的情况。俞大声有条理地把谈话引上了正题。

  唐非下定决心似的说,其实是我自己的情况,我想调换一下工种,我在翻砂车间……脏和累这您肯定知道,工人阶级不应该怕脏和累,可是我皮肤过敏,我一进那个车间就皮肤过敏。

  俞人卢注视前眼前这个皮肤光滑,脸色止常的女工说,你的情况我听懂了,但是恐怕不能随便调工种。全厂这么多工人,给你调了别人怎么办呢。

  唐非说您大概个相信我皮肤过敏,您看看我的胳膊……

  她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办公桌后面,凑近俞大声卷起了一只袖子。在她的淡紫色血管消晰可见的小臂上,确有两处一分钱人小的略显红肿的溃疡面,那是她服用含有阿司匹林的止痛片所致;。她去厂医务所看这几处溃疡时,厂医已经告诉她停用止痛片,她可能对阿司匹林过敏。现在她愿意拿胳膊上这几块小溃疡给翻砂车间栽赃陷害,胳膊烂成这样难道还不该调出翻砂车间吗,翻砂车间说不定会让她的胳膊烂掉。她仗着胳膊上的小溃疡为她壮胆,离俞大声更近年她差不多已经倚住了他的身子,同时她微微弯下腰,把她那条委屈的胳膊放在了俞大声眼前的桌面上,而她那cháo湿的头发就挑衅似的扫过俞大声的耳朵。有那么三五秒钟的静止吧,她感觉自己和俞厂长的眼睛都盯着桌上她那条胳膊。她感觉俞厂长并没有要避开她的意思,这时候她就胆大了,她想她可以顺势坐在俞厂长的腿上,假装踉跄那么一下,身子一趔趄就完全有理由坐在他腿上。她开始实施她的小计谋,她顺利地坐在了他的腿上。但是旋即她就被他拎了起来。用”拎“来形容他对她的动作是比较贴切的,虽然他在下,她在上,那她也有一种被拎的感觉,因为被人”拎“起来,是láng狈的不体面的。她没能记住她被他拎起来的全过程,总之她被他拎得站了起来,他一手轻推着她的胳膊肘,送她坐回到靠近门口的那把椅子上,自己又返回办公桌后面坐下。

  你还是个孩子。他一板一眼地对她说。

  她羞得说不出话来,很久很久她没有体会过害羞的感觉了,俞厂长让她重温了害羞,骨子里却仍然有种隐隐的不甘心。可是,她分明没有再坐下去的勇气了。

  回到宿舍,一种qiáng烈的失败感凝在心头,‘你还是个孩子”,俞厂长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在她脑瓜里盘旋。他有四十多岁吧,是可以作她父亲的年龄,他当然能说“你还是个孩子”。其实这不是斥责也不是羞rǔ,倒更像是一种婉转的规劝。但是当年的唐菲是听不透这层意思的,她觉得她不是孩子,她早就不再是孩子,她是大人,她是她自己的家长,她是她自己的妈,她是她自己的爸,她做她自己的主。“你还是个孩子”,这话不难听,就是太轻飘了,张嘴就来的话,早就打动不了唐菲的心。俞厂长可以让她感到害羞,但压抑不了她离开翻砂车间的念头。他不吃她这一套,可她实在不想放过这千载难逢的直接和厂长说话的机会。遗憾的是他不吃她这一套,那么她又上哪儿去找别的套数呢。

  她想到了那块宝石花男表,从前舞蹈演员留给她的“纪念”,她一直把它当做在最必要时应急的财产收藏着,现在她想到这块手表。她左思有想,问了自己无数遍:现在是最必要的时候吗?是的,她又无数遍地回答着。只有尽早离开翻砂车间才能保住她的容颜她的姿色和她的青chūn,她爱它们。她大爱她的容颜了,因此她必须献上她的手表。她真还是个孩子:她以为的巨大财产,所有的人必定也都这样以为。她找出手表,用手绢仔细擦拭一遍,上满了弦,然后就揣着悄悄作响的表又一次走进俞大声办公室,她要把这块宝贵的手表献给俞厂长,让他开恩调她离开翻砂车间。

  她第一次推开门时,屋内有几个人正和俞大声说话,她就关上门出来,在外边闲蹲了一会儿。再去,办公室里只有俞大声一人。她进了门,坐也不坐,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掏出手表放在桌上。

  俞大声说这是谁的手表。

  唐菲说是我的……噢不,是您的。

  俞大声说你说什么?

  唐菲说是您的,是我送给您的。您没看见这是块男表吗,我是女的,戴着不合适。

  俞大声说是谁教给你这么做的?

  唐菲说没谁。

  俞大声说什么叫“没谁”?

  唐菲说就是谁也没有。没谁。

  俞大声拿起手表看了看,又放回到桌上。他站起来,背对着唐菲说,现在请你拿着这块手表离开我的办公室。

  原来她的这一套他也不吃啊。

  这不免叫她气愤,而且顿生疑心。她想他肯定不是哪一套也不吃的男人,他拒绝她的一切,肯定是听见过厂里对她的传闻,她在中学里的那些事,早就随着她的到来传遍全厂了。她还在无意中听见过两个工人打赌:张三对李四说今天晚上你要能把翻砂车间那个唐菲gān了,我给你买盒烟。李四说她呀,我都gān了多少回了招手就来……他们恣意拿她打着无聊的赌,她是他们的口头泄欲的工具。她断定俞厂长耳闻过有关她的“事儿”,他是害怕沾上她,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啊,毕竟他和戚师傅不同,他是一厂之副厂长。这么想着她的脸也就冷了下来:调离翻砂车间的美梦已经破灭,它破灭得是那么没趣,她接受着这破灭,还得接受着一个正派男人给她的难堪。她的脸也就冷了下来。对方若是如此的正派,她就只好再做出些不正派,用大不正派去对应大正派,仿佛双方才能打个平手,她才不至于失败得那么落花流水。她冷着脸冲俞厂长的背影儿说,您让我把表拿走是想让我佩服您吧?哼,其实我看您是个胆小鬼。您的胆儿也就针鼻儿那么大点儿。您不是不想和我……像我这么好看的人……您是怕我这样的人脏了您的身子坏了您的名声。其实您错看了我,您要是和我睡了觉我绝对不会出去嚷嚷,我呀……

  俞大声转过身来打断了唐菲,他走到门口“哗”地打开门,指着桌上说,我再说一遍,拿着你的表,从这间办公室出去!

  她出去了,回到宿舍痛哭了一场。但是一个星期之后,车间主任却通知她,她被调到厂办公室去学打字,去当打字员。

  她分明知道是谁帮了她。她惊喜着又莫名其妙着,却再也不能走进他的办公室,她不敢对他表达谢意。

  31

  唐菲这样的人,也许还是不结婚的好。可她还是结了婚,她经不住小崔死乞白赖的恳求。

  小崔是翻砂车间的工人,唐菲心里明白,和众多对她感兴趣的男人相比,小崔是真心喜欢她的,小崔人很蔫儿,脾气却“轴”,一双大眼的眼白上,老是平白无故地布着血丝,不听劝的,一条道儿走到黑的样子。唐菲调到厂办公室当打字员之后,车间里对她的议论更多了,小崔为此和几个工人动过刀子。后来,他就举着刀子找到唐菲,对她说,我要娶你!

  唐菲说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话呀小崔,我的那些事你也不是没听说过。小崔说我不管你有过什么事,我就是喜欢你这个人。唐菲说你千万不要脑瓜子一热,男人找老婆找的是规矩女人。你找我,你家里人也不会同意啊。小崔说,我娶了你,你才是我家里的人。唐菲听了这话鼻子有些发酸,她说你先把这些话收回去,过几天你想清楚了咱们再说。小崔“嗖”地一声挥刀割破食指,手指头嗒嗒嗒地滴着血说,我早就想清楚了,我发誓我要娶的就是你。咱们结婚吧,结了婚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唐菲想起戚师傅就这么劝过她。人生在世,谁不想好好过日子呢,谁又能说好好过日子不是大多数人的最高向往呢。唐菲感动了,唐菲何尝不想跟上一个疼自己的男人好好过日子?

  他们就结了婚。

  他们的结婚,却莫名地让厂里很多男人感到不满,似乎就为了一个本来可以公用的女人突然间让小崔-人占了去。

  又似乎他胆敢娶一个谁也不屑于娶的女人,他的胆量把他们比照得格外没趣。他们格外恼恨小崔,仿佛小崔是全体男人的叛徒,他背叛了男人的全体。有几个二流子样儿的工人变得特别爱找小崔的茬儿,他们公开地污rǔ他,也陷害着唐菲。他们肆无忌惮地说,小崔呀,昨天你上夜班的时候,你猜我去哪儿啦?我就在你chuáng上躺了一夜呀,到天亮你老婆还不放我走呐……

  小崔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的,事情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单纯。可他又是多么离不开唐菲啊,他已经在她身上体味了千百样的好。他开始酗酒,一个月有二十天是醉得不省人事的。清醒的时候他就把唐菲绑起来打,拿皮带,有时候也用鞋。他一边打一边bī问唐菲说,你是怎么当上打字员的,告诉我你是怎么当上打字员的……唐菲躲着皮速写带说小崔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什么也没十。小崔扁着嗓音说除了我谁都知道除了我谁都知道!唐菲说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小崔十分痛苦地说你……你和俞厂长……俞大声。他把俞大声三个宇说得很艰难,艰难着,又有一种终于说出口来的痛快。压抑和猜疑了许久的心思终于得见无日了,他变得想要知道那臆想中的事实的所有底细。他凑近唐菲的耳朵,一边拧着她胳膊上的肉一边说告诉我他在哪儿操的你怎么操的告诉我!唐非疼得流着泪说他没有,他怎么也没怎么我真的我不骗你。小崔更下死劲地拧着唐菲的肉说在他的办公室吧肯定在他办公室……唐菲疼得快要昏过去了,假若说实话就得让她疼成这样,那她为什么非要说实话不可呢!她于是对小崔说,她的确勾引了俞厂长俞大声,事情就发生在他的办公室,她让他看她胳膊上的小溃疡,他坐在椅子上拉住她的胳膊,她就坐在了他的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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