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_严歌苓【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后来呢!”

“我看完又给放回去了。前天放回去的。”

俩人跑到库房,化妆箱里根本没什么书。伊农正堵在库房门口chuī号,一次次顽qiáng地爬到最高的音阶上。有人断定他总有一天要chuī死。他长得苍白细长,头发稀稀落落,肩胛骨残忍地耸出来。他看上去很不健康,因为他是医生的后代,还因为他对各种药过分信赖。他总是疑心自己没按时吃药,因此补吃;三天的药往往被他在一天里吃光。他chuī号必须歪着嘴,因为嘴唇必须将就左侧一颗突出的虎牙,不歪着他的嘴就漏气。

“不知道。”他回答完了立刻又chuī起来。这时你打他都不碍事。

“怎么会没了呢?”

“这还不明白?你去问问,谁买过草纸?咱们男子汉都是偷化妆纸解手。”

“你说谁把书给解了手了?”

“妈的很可能。”

“很可能?”

“我就是蹲在茅坑上,边看边扯几页擦屁股!后来我觉得这么gān不太卫生,就把它搁回去了。”

俩人谈到这里,炊事班小周从他们旁边一闪而过。他不想gān炊事员了,在学chuī笛子,还跟团支书央求过,要学拿大顶。团支书说他屁股大、下身沉,学不出来,但他不死心。

小周听见他俩在谈书的事。他怀里就揣着一本书,是拿一套新军装刚跟人换来的。

蔡玲夜里起来解手。马上要上西藏巡回演出了,她打听到那里的厕所多半又黑又远,已提前苦恼了。

“喂,蔡玲……”陶小童在帐子里叫道。

“啊?”

“刚才你听见什么声音吗?”

“没有……”

“那你起来gān什么?”

“我解手。”

陶小童蓦地钻出来,十分紧张地说:“我告诉你,肯定是班长不见了!”

“胡扯八道!”孙煤在帐子里愤怒道,“陶小童,你神经有毛病没有?!”

蔡玲也懵懵懂懂地说:“就是,你神经病!”

回到chuáng上,陶小童手心一把冷汗。她决心不再管班长的闲事。

听见两个姑娘都拉长了呼吸,孙煤才感到困意袭来。早晚这事会被人知道,头一个瞒不住的就是陶小童。这个十六岁的小丫头太鬼了。这事一旦败露,她必定没脸活下去。

窗外投进一缕月光,孙煤的皮肤微微发亮。有个人说她皮肤像缎子,没错,确实像。

有个形象,有个模糊而又真切的形象,我对他轻轻说一句:“我爱你。”

我记不得他长的什么样子,但我认为他英俊,于是我就说了那句没皮没脸的话:“我爱你。”其实我什么也没说。我心里很吵闹。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他”,但我又肯定我爱“他”。一个十四岁的女孩,穿着一双新布鞋,她老是低头看这双鞋。很多很多的人挤她撞她,但她还是看这双鞋。我记得清楚极了,那小姑娘就是穿着一双这样的鞋。

一团白东西凑近我,白东西中间有两个黑东西。我想起来了!……眼睛!反正不是别的。两块白东西中间留了条空隙,空隙上的两个黑东西是眼睛。我被我准确无误的判断搞得心花怒放。

“陶小童!……你醒过来了?……她醒了!”眼睛不见了。

“休克整整两个钟头。”一个不痛不痒的声音说。

两块白东西——我是这么认为的——其中大的一块是口罩,小的是帽子,一旦有这么两块白东西在你身边打转,你就算jiāo了厄运。

我还看见头顶上一块天空,蓝灰发白,说不上什么颜色。

我明显地感到,我躺得比较舒服了。

“换个人抬吧。孙煤,我看你累得差不多了。”

他们要抬什么?孙煤?就是我那个班长孙煤吗?我懒得打听那些事,一个快死的人最好不要多管闲事。我认定我快完结了。没有完结是因为我浑身脏器彼此在进行最后的扯皮。

医生们也在与我的生命扯皮。

一块冰凉的东西伸进我胸口,那是听诊器。其实我比它更清楚我的心脏跳得如何倦怠。

“一定要在天亮前送上公路。她目前状况很危险!”

十四岁的女孩子谈爱情还不如骂几句混账话。你懂什么?阿爷气坏了:难道你小小年纪可以对我说“你懂什么”吗?我苦苦把你从你父母手里夺回来,就为了让你来气我吗?一双新布鞋,打了掌子,就这么点事,有什么气头?好了阿爷,你看,我穿这打掌子的鞋能踮脚尖!好看吗?不好看。一双新鞋弄得像破鞋子。阿爷拿了靠在门后的榔头,上工去了。他在公路上敲石子,跟他一块敲的有一帮子人,都是些有问题的人。

我感到自己飘浮起来,像乘了一块飞毯。

我被人抬着。一群人前呼后拥,担架上抬着个半死不活的人,就是我。我先是被他们从石头堆里翻腾出来,然后检查了一番,确定我还有救,就不辞辛苦地抬起我开路。他们抬着我在滚满石头的山坡上走得东倒西歪,有时差点把我从担架里倒出去。

担架的背带,套在她美丽的脖子上,使她头略向前伸,呈出天鹅颈子般的曲线。她就是由各条优美曲线组合起来的完美物体。我头一次看见这些曲线全然luǒ露时,简直呆掉了。那时我想,跟她一比,我是个什么东西呀。我现在更完了,一定难看得要了人命。我的班长,真有你的,当时你一点都不害臊吗?那样光着身体,你一点都不感到别扭?你真不懂得,在那种情况下脱光衣服是犯大错误吗?

她走得那样吃力。抬着我这快报废的躯体的,是我爱过、怕过、崇拜过、鄙夷过、给过我爱护也给过我一个大嘴巴的班长孙煤。

一只手来号我的脉。然后担架放下了。接着人们忙碌起来。他们把针扎到我稍厚的那块肉里,推药水简直像按什么电钮一样快。他们还把嘴凑到我嘴上chuī气,好像我这具被石头砸扁的身体,一经chuī足气就会重新饱满起来。

“血压多少?……”

“低压测不出来,高压三十……”

“心跳?”

“很弱。不过強心针已经打了。”

“氧气袋!”

“氧气已经用光。”

一阵绝望的寂静。这下大家踏实了吧。其实我早想劝他们,不必费这么大傻劲。

“还有希望吗?……”孙煤的声音。

“这话别问我。来,继续做人工呼吸!”

十四岁的女孩穿着心爱的布鞋。一群女孩放学了。喂,你阿爷在那里敲石头!我没阿爷。你瞎讲!那个瘦老头子,敲石头最卖力的就是你阿爷。我没……阿爷,真的,不信你们可以问我爸爸。那这个老头子是谁?你看,他在对你笑呢!他在叫你呢!你回头看,他真的在对你笑。十四岁的女孩穿着打掌子的布鞋可以踮起脚尖跳舞。这叫什么呀?横踢一脚竖踢一脚,如今作戏文怎么这样野蛮?阿爷,你不懂,不要乱讲。阿爷你嫌野蛮我不跳给你看了。你讲样板戏野蛮,你反动。你为什么总要跟我吵?

十四岁的女孩爱过一个人。

十四岁的女孩穿着新布鞋。头发梳成一根辫子盘在脑后,这样有点老气横秋,但毕竟与那些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区别开了。

我当时就那样一副打扮跑到火车站。

许许多多人冲进院子,来抬阿爷的东西。他们拿别人的东西像拿自己的一样顺手,真奇怪。火车站人多得快要挤死我了。我扑上去,你们gān吗拿阿爷的书?你们要把我们家抢空啊!?小鬼,让开,你想吃苦头啊?!我要买一张到上海的票!空空的墙壁,那里曾经一字排开四只一模一样的红木柜,里面装着书。现在只剩空空的墙壁了。上海的票没有了,你买明天的吧?不行,我不愿回那个空dàngdàng的家了,我要到父母那里去。我不管你到哪去,反正票卖光了。阿爷朝那些人关照:这些书有的是孤本、善本,读起来请你们格外当心。死老头子!让开,你作死啊?!火车站挤满了人。不管阿爷伤不伤心,反正我不愿待在他身边,守着空dàngdàng的房子。阿爷像个受气包。

我当时就那样在火车站dàng来dàng去。

一列火车进站,候车室大乱起来。莫名其妙,人都疯了一样相互挤着,盲目地撞着。人都疯了。我被挤到一个角落,这是“忠字台”,我没有退路了。阿爷每天敲石头回来,进院门第一件事就是唤我。唤得又急又慌,像在把一个晕过去的人唤醒。当我应声跑出来,他的眼神才慢慢安稳下来,好像魂刚刚附体。我知道,他是怕某一天回来,我已经被父母连户口簿一块带走了。所以我想离开他,我怕这种心惊肉跳的日子。反正我迟早要离开他,父亲已下过最后通牒。

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这样挤。我一点也不愿意到父母那里去。我离开阿爷,是为了他好,他提心吊胆地维护着一点点希望,实在是备受折磨。父母反正要带我走,早晚我会离开他,何必维护这点虚伪的希望呢。我下决心把他的这点可怜巴巴的希望搞掉。火车站怎么啦?人们都怎么啦?上海在搞大疏散,于是此地的人像发了酵。我没有退路,后面是“忠字台”。

十四岁的女孩要说爱过谁,人家准当笑话讲。但事实证明,这种青chūn期高发病,每个女孩子都要发的。每个女孩在她十四岁的时候都爱过一个人,假如她不说谎,她就承认,她爱过。或者她不同意我的说法:把那叫爱情。管它呢,反正性质一样。可惜没有谁诚实到把十四岁的爱情讲给人家听。

没完没了的人工呼吸,他们把汗滴在我脸上。我不动声色,他们要我活下去,所以事情只好由他们决定了。

假如我不死,荣誉便会大大减少。人们对活着的英雄总有些不习惯。你在死后享用不完的东西,也不允许你拿到生前来占有。他们要把我作为一个普通人救活,而我注定要成为一个英雄去死。

我的一切都在渐渐衰竭。绝望是那么彻底。正因为彻底,才使我心地坦然。

我感到我来不及讲完那个多年前的爱情故事了……

我汗流浃背,拼命抵御着狂乱的人群。我也开始挤,每个人都在剧烈动dàng中才可能求得稳定。“哗啦!”一声响——

人群突然不动了。一个挨一个,像直立着窒息了。

我不用回头,就知道出了天大的事。

“忠字台”不该用这样削薄的板片来筑造。这些板片bào露了,使人一眼看透那忠诚的虚伪。一层红布下的崇拜,是那样不牢靠。总之,它垮下来。并没有巨大的声响,几乎是一声不响,但人们却像五雷轰顶。

我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一堆曾是伟大象征的碎片。

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打算从一群呆若木jī的人眼皮下溜走。“呃——是她!”她的离去恰巧提醒了人们。

我被人揪住了。许多双手伸向我,我发起抖来,像真正的坏蛋那样láng狈地发抖。我这才相信,没有罪恶的人也.会发抖。不是我,不是我。是她是她!不是的不是……人.们发现这样是扯不清楚的,索性上来扭住我。

粤菜有道名菜,就是众所周知的猴脑。厨子将客人领到笼子前面,让客人自己点一只中意的猴子。猴子们在这时一齐下跪,瑟瑟发抖。但只要客人的手指点到哪只猴子,其它同伴会一拥而上,叽叽乱叫着,把这只被点中的猴子抓住,急不可待地jiāo往厨子手里。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8/47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