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_路遥【完结】(211)

2019-03-10  作者|标签:路遥

  结束了,一九八四年!人们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情将要和这个年头永远地告别了……一九八四年的最后一天,铜城地区落了一层jī爪子荒雪。

  中午前后出了太阳,那层薄雪顷刻间就融化了。因为刚开始数九,天气还未大冻;地上甚至有种cháo润润的气息。

  在大牙湾煤矿各个黑户区的窝棚土窑里,到处都在炒、炸、蒸、煮……空气中弥漫着混杂的香味。矿区虽没有显出象大城市那样的过年气氛,但也不象农村那样轻视这个“洋”年:他们起码要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来打发这一年。明天就到了明年,那顿传统的饺子当然也不能不吃。

  矿区的许多公共场所,也有了一些过年的热闹景象。矿部楼门口已经贴了一副对联;楼顶临马路的一边,插起十几面彩旗,在寒风中哗哗招展。两个职工食堂的大餐厅里,俱乐部的gān部们正忙着布置灯谜晚会。沟底平台上的体育场,职工们的新年篮球比赛进入了决赛高cháo。体育场旁边影剧院的大门前,旋转着两颗大红宫灯,并贴出海报,晚上免费放映两部电影。有些地方传来锣鼓乐器声和男女声歌唱——这是俱乐部为灯谜晚会后准备的小节目……在地面上节日气氛越来越浓的时候,井下成千上万的矿工依然在掌子面上汗水淋漓地劳动着。不管什么节日,井下的工作不会停止。矿工们已经习惯了在节日里照常下井。虽然大家知道这是个什么日子,但都很平静——该做什么照样得做!

  孙少平的班是早晨八点下井的。

  他们在井下整整gān了九个小时,直到下午五点才陆续上井。象往常一样,这些满身污黑、累得半死不活的人,沉默地把矿灯盒从小窗dòng里扔进去,就进了浴池。衣服一扒拉,先顾不上洗澡,赶忙把两支烟接在一起,光身子横七竖八仰躺在衣柜或水池边的磁砖楞上,香得咝咝价一口跟不上一口地抽。外面,已经有模糊的热闹声息和零星的鞭pào声传来。过足了烟瘾,这些人才先后跳入黑泥汤一样的热水池里,舒服地呻吟着,泡上半个钟头。不过,今天人们从黑水池里爬出来,还在水笼头下接点清水,再冲冲身子;因为今天大家都带来了自己最好的换洗衣服。

  当这些人换掉那身污黑酸臭的工作衣,穿上里外簇新的过节服装,脸上抹点面霜,足蹬锃亮的皮鞋走出区队办公大楼,就好象换了另外一个人,潇洒得连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尽管明天早晨八点他们又得换上那身污黑酸臭的衣服下井,但这是过年,哪怕是几个钟头,他们也要让自己漂漂亮亮地度过这一段短暂的时光。

  孙少平同样是这种心理。今天他洗完澡,换上了雪白的衬衣和一件深蓝夹克衫,牛仔裤,旅游鞋,还把衬衣的领子翻在外面,显得格外英俊。穿着这身衣服走过区队办公楼的水磨石地板,他感到脚步比平时轻快了许多。他准备直接去惠英家——这顿不比平常的晚餐早就说好了。

  “叔叔!”

  少平刚走出区队办公楼,就见明明喊叫着和小黑子一块向他跑过来。明明也穿上了不久前他给他买的那身漂亮的童装,脖子上结着鲜艳的红领巾。

  少平迎上去抱起他,问:“你刚到这儿?”

  “我和小黑子来好一会了!妈妈叫我们来接你!妈妈做了好多好吃的!”

  少平脖项里架着明明,引着那条欢蹦乱跳的小狗,沿着铁路向惠英家走去。薄云中模糊的太阳正在西边的远山中坠落。矿区增添了节日的喧闹,沉浸在沸沸扬扬的气氛里。yīn凉cháo湿的空气中不时传来pào仗热辣辣的爆炸声……惠英已经把酒、菜和各种吃食摆满了饭桌,正立在门口,用围裙搓着被水浸泡得红红的手,笑眯眯地迎接他们回家来。

  在暖融融的房间里,三个人一块坐下,围着小桌,一边喝酒吃菜,一边看电视。小黑子蹲在明明身旁,也在破脸盆里吃惠英嫂为它准备的“年食”。

  一种无比温暖的气息包裹了孙少平疲惫不堪的身心。他感觉僵直的四肢象冰块溶化了似的软弱无力。内心是这样充满温馨和欢愉。感谢你,惠英!感谢你,明明!感谢你,小黑子!感谢你,生活……他不由含着泪水,抬头望了一眼惠英。她脸红扑扑地,亲切地对他一笑,便用筷子给他小碟里夹菜。

  “我……敬你一杯酒。”少平提起小香槟瓶子倒满了一杯,双手举到惠英面前。

  她无声地一饮而尽。

  接着,她倒起一杯白酒,敬到他面前。

  他也一饮而尽。

  孙少平第一次放开了酒量。他一杯又一杯地喝个不停。不知为什么,今夜他真想喝醉——他还没有体验过醉酒是一种什么滋味。

  他竟然真的喝醉了,而且醉得不省人事……当孙少平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见一片微白的光亮。后来,他又看见糊着花格纸的天花板。

  怎么?蚊帐呢?他惊异地问自己。

  他猛地调过脸,见惠英嫂正在旁边包饺子。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晚上?早晨?他为什么躺在惠英嫂的chuáng上?

  他一下坐起来,惊慌地问包饺子的惠英:“怎?天还没黑?”

  惠英嫂低着头没看他,说:“你问的是哪一天?”“不是过年吗?”

  “年已经过了。”惠英嫂转过身,牙轻轻咬着嘴唇望了他一眼,“好些了吗?”

  “这是早晨?”他惊骇地问。

  “天刚明,你从去年睡到了今年……”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啊呀……这!”

  孙少平这才反应过来,他昨晚上喝醉了酒,竟然在惠英的chuáng上过了一夜!

  这该死的酒啊……

  一种说不出的羞愧使他一只手按住额头,在被窝里呆坐了片刻。

  你这是怎么搞的!他谴责自己说。

  但是,懊悔也来不及了。他已经在这里睡过了,而且睡得十分舒服,十分酣畅,十分温暖!

  温暖……真想哭鼻子。想哭的原因不是因为自己gān了一件荒唐的事。

  当他把手从额头上放下来后,惠英却过来伸手在他额头上按了按,说:“头不疼吧?昨晚好象有点发烧,我还怕你病了呢!”

  不知为什么,那种羞愧和懊悔的情绪渐渐在他心中消退。他反倒觉得,他在一刹那间,似乎踏过了那条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痛苦的界线,jīng神与心灵获得了一种最大的自由和坦然。这或许是他生命和生活的转折点。

  他立刻用成熟了的男子汉的正常心里,接受了这无意间造成的错误事实。

  他赶忙穿起外衣。现在他推断,他昨夜是醉倒在外间饭桌旁沙发上的。

  那么,他难以想象,惠英嫂是怎样把他一百多斤死沉沉的躯体搬运到这个chuáng上的,抱过来的?拉过来的?背过来的?

  他当然不好意思问惠英。但他能想来,她是费了一番周折的。说不定明明也帮了忙。明明呢?他大概到外面玩去了……

  他下了chuáng,沉默地来到外间。

  他从地上的残痕判断,他曾呕吐过。真该死!他一定让惠英嫂忙乱了半晚上。唉,她昨夜睡觉了吗?在什么地方睡的?就在他旁边?

  或许她一整夜都没有睡……少平有点颓丧地坐在沙发上,点着了一支烟。他现在重新又难受起来。不是因为醉酒——这已经过去了。他难受的是,这一夜他睡在惠英家,周围那些爱管闲事的邻居肯定会知道;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说不定明明都会出去说孙叔叔在他们家睡了。又不能给孩子安咐说不能这样说!那他会在给别人说后再补充一句:叔叔不准你们说!

  如果旁人知道了这事,惠英嫂肯定要受到讽言俗语的攻击。他真不该耍二杆子喝那么多酒!

  在他这样思量这件事的时候,惠英已经把煮好的饺子给他端上来了,说:“你赶快吃!八点钟还要下井。你是班长,不去也不行;要不然过个节,你也能歇息上一天……”

  惠英嫂看起来和平时一样,象任何事都没有发生。他感激她的这种看来平静如常的态度。

  当她又把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笑着挪到一边,说:“还敢喝?”

  惠英也抿嘴笑了。她不再勉qiáng他,只招呼让他赶快趁热吃饺子……

  少平匆匆忙忙吃了一盘羊肉饺子,七点半准时赶到了区队学习室。

  尽管一夜荒唐使他情绪复杂,但一进入工作状态就不能马虎了——他是班长,今天又是一九八五年的第一天,他要格外操心。这不,他在学习室布置生产的时候,发现有好几个人还醉意十足。按规定,醉成这个样子的人是不能让下井的;如果发现带班的班长就要受处分。但少平不忍心卡住他们,因为今天是元旦,赚双倍的工资,还有很可观的节日入坑额外奖金。只要他们能挣扎着下去就行了。不过,掌子面上可得要留心关照这几个家伙哩!

  八点钟下井以后不久,头茬pào就放完。

  少平一声喊叫,人们立刻从机尾的回风巷扑进了烂碴碴的掌子面。载柱、挂梁、棚顶,无比紧张繁忙的时刻来临了。

  溜子隆隆的响声和地压造成的惊心动魄的“叭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这样的时刻,即使是一个历尽艰险的老矿工也会感到心悸。

  孙少平一边熟练而飞快地挂茬,一边低声吼喊叫骂动作迟缓的助手;同时还用眼睛留心观察另外的挂梁棚顶的情况。作为一个班长,最重要的就是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头脑和手脚高度灵敏,视野宽广,总观全局,于分秒之间闪电般处理随时都可能出现的突发性事故。

  少平刚把自己负责的一荐梁挂完,猛然发现不远处末棚的碎顶上有一块大矸石摇摇欲坠,眼看就要砸在一个协议工的头上——而这家伙却带着醉意独个儿在傻笑!他立刻箭一般蹿过去,连喊一声都来不及,便一掌把那个协议工打在了老坑里。在他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块矸石就哗啦一声掉了下来!他只感到脸一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大家一看班长倒在血泊中,都惊叫着围过来。安锁子一把抱起师弟,还没忘记腾出一只手,把老坑里爬起来的那个协议工扇了一记耳光。

  安锁子抱着满脸糊血的少平,牛嚎一般喊叫着让几个人跟他上井,另外人赶快棚剩下的碎顶,以防大冒顶!有人提醒要上井的安锁子:他还光着屁股哩。

  “我造你个亲妈!不会把裤子给老子围到腰里?”众人赶快七手八脚把他的裤子、衫子、胡乱束在他腰里,勉qiáng算遮住了羞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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