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短篇小说_路遥【完结】(25)

2019-03-10  作者|标签:路遥


在他这样说的,那位女护士走过来,说:“你可以把网兜放到这儿,完了你再来取。”
小马于是就把那网兜jiāo给了她。女护士提着就走了。
这爷子俩随后也就举手一边给病室的人打招呼,一边倒着退着出了房门,走了。
这一切极其平常。
但也有一点小小的不解之处,不妨在这里提一提:老马的那个大网兜本来也可以放在这病房,然后他儿子再来取也可以。老马和他同病室的人已相处多时,难道他们还能偷了他的东西不成?这一点那位女护士应当知道,所以她根本不必把那个网兜提到她那里去。可以肯定地说,所有的人都没有意识这个小小的生活的疑点,似乎这一切都再自然不过了。
即使一个古代拜占庭的智者,恐怕也不会留意到这种日常的琐事包含着什么竽要的内容。
这个小故事就在这一瞬间开始了。
我为什么把这个网兜提到这里来呢?她站在护士办公室的门口,也愣住了。
她竭力想弄清楚在这一瞬间发生的事——准确地说是她的心理状态。
说起来也真有点奇怪。就是因为那小伙子对他父亲说过那么一句诙谐的话,就惹得她动了某种难言之心。这进而又立刻在内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原望:想和这个陌生人说话,想和他认识,想和他们往,想和他……我这样是怎么啦?正常还是反常?应该还是不应该?对还是不对?她不停地问自己。
她一时也说不清楚她自己。总之,虽然她根本不认识他,甚至连他的脸上也没仔细瞧瞧。不知怎的,就好像非常清楚他,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气质的人。这真有点奇怪。奇怪吗?
她想:也许有人认为我是一个轻浮的人。随便怎样去评价我吧,从我内心上说,我对生活是严肃的……
她提着这个网兜,在护士办公室的门口犹豫的片刻,就又退出来,径直向三楼她的宿舍走去。
她进了自己的宿舍,不知为什么把那网兜里东西一件件掏出来,分别放在了几个地方。这实际上是她的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却又似乎包含了一种jīng心的盘算:这样,在那小伙子来取东西时,就不可能一把提着就走了。她也许可以利用重新收拾这些东西的机会,和他谈几句话,至于她把人家的东西掏出来和散在她的房间里会引起他的什么看法,她也不管了。相反,她正希望他一眼就看出她的动机。
做完她觉得应该做的一切之后,她的心怦怦地跳着从楼上下来,重新来到护士值班室。她拉了把椅子坐在门口,随手检起一本医学杂志“看”起来。
他推着自行车进了医院,去取那个网兜。
他一路上行色匆匆。他并不在本市工作,因为父亲出院,他才赶回来他办理这些零碎事的。按说,他今天下午就应该回单位去。算来算去,只剩六七个钟头了。在这期间,他应该把所有应该办的事都办好。父亲虽然性格乐观,但终究已一大把岁数,况且就他一个人过日子。
他把车子在医院的大院里存好,径直向住院部走去。脚步在匆忙中带着一种敏捷和矫健。
他进了楼道,看见那位女护士正在值班室门口专心地看杂志。她显然没有看见他走进来。
他正要打招呼,那位女护士却说:“噢,你来了……”
她怎么看见我来了?她的脸明明被杂志遮着……
“麻烦你了……”他走到她面前,很客气地说。
“别客气。”她合住那本杂志,起身进了值班室。
他跑进去,准备去拿那网兜。
她把杂志放在桌子上,转过身子去说:“网兜在我宿舍里,你跟我去取一下。”她说完就在前头走了。
他只好跟在她后边,穿过楼道,然后又顺着楼梯口拾级而上。
在上到第二层的时候,他突然想:她为什么不把那个网兜放在一楼的值班室,而放在楼上她的宿舍呢?是医院有规定?这不大可能。那么……
已经到她房门口了。她开了门,热情地招呼他进了宿舍。
进了宿舍以后,她指着桌前的一把椅子,说:“你先坐坐,我给你收拾一下收拾?”他发现他网兜里的东西东一件西一件散落在她房间的各处。
她开始一件一件往网兜里收拾。
他坐下来,莫名其妙地想:为什么这样?难道需要这样?
他的思绪顿时像一堆麻一样乱。
他进而发现,桌子上搁两个茶标,而且里面都放好了茶叶,但没有倒水,看出这是一个jīng心的待额准备。待客?是他吗?这真有点叫人摸不着头脑……
她突然放下正在收拾的网兜,转过身叫道:“噢,我看!让你gān坐着!叫我给你倒水!”她麻利地提过暖水瓶来,给两个茶标里注满了开水,眼睛也不看他,只是说:“你不忙吧?”
“嗯……嗯?”
他不知如何是好。
她脸有点红,面对面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端起茶标抿了一口,同时也劝他说:“你喝点水吧……”
他不由自主地端起了茶杯。一种温馨的、别扭的气氛,登时使他敏感地意识到他已经央临一个什么样的境地了。现在立刻离开这里也许太粗bào了,而稀里糊涂坐在这里又是……
没个合适的形容词……
生活,生活,常常这么地难为人!
“你在哪儿工作呢?”
“煤矿。”
“煤矿?”
“噢。”
“远吗?”
“离这儿二百里路。”
“搞技术还是搞行政?”
“在掌子面挖煤。”
“我不信。”
“为什么?”
“你根本不像个工作。”
“那工人是个什么样子呢?”
“嗯……反正你不像!”
“人们习惯认为工人都是一些粗壮的、粗鲁的、粗糙的人。
尤其是煤矿工人,在人们的印象中,好像都是此没有开化的野蛮人,喝酒,说粗话,打架……”
“嗬嗬……你真会说话。我可并不那么认为。我只是觉得你不像个工人,更不要说像个煤矿工人了。”
“这说明你并不真正了解工人。”
“也许是的。”
“我一直就是煤矿的井下工。”
“听说煤矿上男的多女的少?”
“是的。”
“听说煤帮工人成家困难?”
“是的。”
“现在许多女的都很世俗,认为只有找大学生或有身分的人才能有幸福。其实,照我看,一个家庭美满与否,根本不在于你找个什么职业和职位的人。当然,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正如托尔斯泰所说,幸福的家庭都是幸福的……”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噢,你读过《安娜·卡列尼娜》?你们还读文学书?”
“工人怎么连书都不读了呢?就说我们同代人吧,其实矿工中许多人读的书并不比社会上其它行业的青年人少。他们虽然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地下,但他们的内心世界并不狭小。甚至我敢说,在外人不太知晓的这个世界里,有许多极其优秀的人……这无法给你更详尽地解释……”
“那么你喜欢《安娜》中的哪个人物?”
“比较而言,我喜欢列文。”
“我喜欢吉提……你那样斜着身子坐不舒服……”
“对不起,我的腰有点毛病。”
“怎么?”
“前不久在井下受了点伤。”
“噢,井下一定危险?”
“是的。经常有负伤的,也有死的。”
“那人不准备调一下工作吗?”
“不。尽管那里很苦,并且有死的危险,但我已习惯我的工作。当然更主要是,我也热爱我的工作。”
“……我没有猜错你。你是一个不太平凡的人。”
“谢谢你。这际上我再平凡不过了。”
“我这不是一般意义上认为人是个英雄或模范。”
“我知道这一点。”
“允许我说句玩笑话,像你这样的煤矿工人,是不愁成不了家的……真的,会有人……”
“是的,我很幸福。我的女朋友虽然出身gān部家庭,她本人也在地面上当gān部,但她对我的感情始终如一……”
她木然地坐了片刻,然而急速地站了起来,去收拾刚才已经快要收拾好的网兜。
他也站起来,将深沉的目光投向墙上的一张大幅彩色照片。照片的景色很单纯,只有无边的大海和无边的蓝天。水和天在遥远的地平线上jiāo融成一片淡淡的浮白色……
她很快就收拾好了网兜,似乎又想了一下,然后在自己的桌子抽屉里翻了一阵。她拿出一个小纸盒,塞在那个网兜里,然后就郑重地把这一嘟噜东西给他。
他瞅了一眼那个小纸盒,说:“这是?……”
“这是新出的一种特效跌打丸,对你的腰伤肯定管用。”
“太谢谢你了。”
“别客气……我送送你。”她愉快地说。
他没有拒绝。
他们相跟着下了楼梯,穿过楼道,穿过院子,一直到医院的大门口。
两个相互间不知道姓名的青年像老熟人一样亲切地道了别,然后转过身各走各的路了……

大队书记高明楼的女儿兰兰就要出稼了。据知情人露风说,她爸爸给她寻的女婿是地区商业局的汽车司机;而司机的父亲就是地区商业局长。还听说这位局长已经给兰兰走后门找了正式工作。
这天下午,消息得到了证实:地区商业局的一辆汽车果真停大书记家完门前的简易公路上了,一位穿戴时时髦的小伙进了高明楼家的高墙大院。有人还看见高明楼到五里外的镇了上提了一条子肉回来,大概是招待新女婿。据说新娘郎已经办了结婚手续,兰兰明天早上就要跟女婿走了。
村里人对这件事的态度是是冷漠的。大家只是悻悻地说:
好事都是人家的,咱平民老百姓梦也梦不见。
但村里人对他的女儿兰兰印象还不错。高兰兰高中毕业两年了,考了两回大学都没考上。现时国家也不在农村招工招gān,她只好在队里参加了劳动。这姑娘漂亮、聪敏、懂事,口也甜,只要村里数大的,就是穷得站不到人前的人,她也经常是叔叔婶婶不离口。她有时还能帮助一些穷家薄业的人解决点燃眉之急。比如谁家娃娃得了急症,紧用钱,向高书记借肯定要碰钉子,但要是向兰兰开口,她总是二话不说就从家里把钱拿出来了。现在听说她就要离开这个村子,大家倒有点怅怅然。
天一擦黑,和整个村子隔一条沟的高书记家的独院里,灯火正明。全村的庄户人家,大都是黑灯瞎火的。月光下,村前的公路白光刺眼,一直伸到遥远的后川道里。一列列大山的剪景曩在暗蓝色的天幕上划出许多美妙的曲线。村对面的果树林子,已经模糊得一团一团的,像罩上一层薄纱。劳动一天的社员,像往常一样,倒在自己的土炕上睡了。
但是,唯独村后瞎眼寡妇的独苗儿大牛,这时却睡不着,破天荒第一次串上了失眠症。这个gān活不要命的庄稼汉,从来都是累得头一挨枕头就打呼噜,根本不相信天下还有睡不着觉的人,今晚却反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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