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悬崖_铁凝【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铁凝



“我们结婚以后,几乎没有一天不吵架的。有时候为一点儿小事,有时候什么都不为。比方有一回,就因为我一不小心站在了他的左边跟他说话——平时我已养成习惯跟他说话时站在他右边,他便攥起拳头——那双漂亮的手攥成的拳头,狠打我一顿。他打我时一般我不吭气,因为我觉得当男人打你时就已经是在解他最大的气,我盼着挨打之后的平静。可是你爸他不是这样的人,我渐渐发现他打我只是一场恶战的序幕,打完他还要我开口,而他要我开口的最终目的是让我永生永世向他认错。他不断地问我‘为什么你非得站在我左边跟我说话你想看我的笑话,你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耳朵有毛病是不是?你说你说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我说不是我只是一下子忘了我以后会注意的。他马上说‘你拿什么证明你是忘了几点上班几点吃饭你怎么忘不了呢?你想用忘了来减轻这件事本身的分量么,你!’我说这件事到底有多大的分量我实在看不出来你不是已经打了我么你还要怎么样!他就提高嗓门儿重复我的话说——‘你还要怎么样,啊,我总算听到了你这句质问。你敢质问我,可见你前边的承认错误全是假的,你想让我知道是我用武力才使你被迫认错而你本来没有错是不是!’我对他说我只是不想再吵下去了我认为你嚷你打我都是对的我真的会好好想想我的……我的错误的。哪知他立即抓住了一个‘嚷’字,他说‘你说我嚷是不是?你凭什么说我嚷,我为什么会嚷?凡事要追根寻源你不站在我左边我会嚷么现在嚷倒成了万恶之源。我嚷我光明正大道理充分,你嘴上没嚷可你心里正在嚷我看见你心里嚷了你连嚷都不敢你虚伪透顶!’韩桂心你知道吗?每逢这时我便生出一种绝望之感,我已知道我开口即错:如果我真嚷起来他会说‘瞧啊本性大bào露了是不是早知道你憋不住。’如果我坚持着沉默他便说‘假文明一种假文明,不开口不算本事今天你不开口咱们谁也别想走。’你爸他说到做到,有好几回他阻拦我正点上班。韩桂心你还不知道我的职业,我的学历不如你爸高,幼儿师范毕业后,我在北京路幼儿园当老师。我热爱自己的职业也应该按时上班,可是你爸他自有他的钟点,他闹不够钟点决不放你走。他插上门,抓过一只大暖壶,倒上满满一杯白开水大口地吞咽着,喝一口水,便猛地把茶杯往桌上敦那么一下,水花肆无忌惮地溅在桌面上。他的大暖壶,他那敦来敦去的茶杯,他那无限放大的咕嗒喀嗒的咽水声,和他那铁定了心要拿我来消磨时光的一脸亢奋是那么qiáng烈地刺激着我的神经,我没有由来地浑身发抖,牙齿磕得嘭嘭响,我下意识地攥紧拳头仿佛不把它们握紧它们就会自行从我的胳膊上飞出去。我想一个人在决定是不是自杀或者是不是杀人的时候也不过就是我这副样子吧。我抖着,每到这时你爸才从抽屉里摸出纸来说:‘写保证书,写了保证书就让你走。’我在纸上写下一行字,无非是保证今后不在他左边站着说话之类的句子。他拿过纸扫上一眼便会轻蔑地撕掉说:‘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凡事不挖出思想根源是不会印象深刻是不会保证以后不犯的。你应该写出根源:你忘了应该站在我右边,为什么你会忘了?肯定是你心里在想别的。为什么跟我说话时会想别的?是因为当时你想的那件事比我本人更重要。那么还有什么能比咱们这个二人家庭中重要的一半更重要的呢?今天你忘了站在我右边,明天你就可能连我说话都听不见了,你到底是怎么了在外边碰什么人了吗挖出来都挖掘出来我挺得住……’我在你爸那永不厌烦漫无边际的絮叨声中重新书写保证书,毫无道理地挖掘着那并不存在的思想根源,比信徒向上帝忏悔更加一万倍地绞尽脑汁。我觉得大地就在脚下咔咔地开裂,我就在黑暗中写着看不见的字,一边随着屁股底下的椅子向绽裂的地心下沉。有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我不是你爸的妻子,在他眼中我其实是你爸的爸,是你那个汉jian爷爷。一定是你爷爷被镇压枪毙之后他的魂儿附在了我身上,可叫你爸找到了报仇的对象。我笑起来,我告诉你人在彻底无助的时候才能明白什么叫自由,什么叫真正获得了自由。以往我和你爸所有的争吵都因为我老想求助于什么,求助于我们能吵出个道理彼此达到沟通。老想求助于什么本身就是不自由的。现在我笑着,人在彻底无助的境况下才会有这么坦dàng的无遮无拦的大笑。我一定笑得声音非常大,因为我看见你爸忽然跳起来奔到门口打开门上的插销,用他一只灵活有力的手捉住我的后脖领说:‘出去!’我于是立刻止住笑,脸上一派平静地出门上班去了。连我自己都惊奇我为什么会一派平静,我哪儿来的这戛然而止的本事呢我是不是jīng神不正常了我?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太爱面子了,爱自己的面子也替你爸撑着他的面子,因为他对外人一向和颜悦色,在单位里从没跟人红过脸。这说明他完全有控制自己的能力,他是有意隐藏着积攒着他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郁闷不快,回到家来关起门向我宣泄。等你长大了自己去印证一下,大凡在单位里温文尔雅的那些男人,十有八九在家里都像凶神恶煞。有一阵子我特别害怕下班回家,我经常盼着幼儿园有家长接不走的孩子,那样我就可以陪他们一直呆下去。韩桂心啊你不吃奶了,唔?我让你受了惊吓是么……”

我靠在我母亲的胸上吮着她那有点甜有点咸的奶汁,竭力分析着她的语言的含意。我想我一定是听懂了,因为我记得我那一直闭着的眼睁了开来——就在听到那声“出去”之后,我还把嘴从我母亲的xx头上移开,我仰起头看着她,紧接着我感到有大滴冰凉的水珠砸在我脸上,是我母亲哭了。她哭着,把怀里的我掉个过儿,把我的脸从她的左奶移到右奶,她试图把xx头塞进我的嘴,可我扭扭脸,仍然怔怔地盯着她,似乎告诉她我明白她有多么苦,我也愿意继续听她讲。就为了我那时的表情,我母亲好一阵把我狠抱,她一定是受了我的感动吧,她搂抱着我,继续讲下去,她说:“我就知道你能听懂韩桂心,在这个世界上,能有你跟妈一条心,妈还有什么可怕的,哪怕是跟你爸离了婚——我们的确离了婚。自打那回他抓住我脖领子让我‘出去’之后,我的后脖梗便经常莫名其妙地红肿一片。我去医院看医生,医生说可能是神经性皮炎。我用了医生给的药,卤甘石水剂什么的,不见效。以后我才明白,这皮炎的因由不是别的正是你爸那双手,那双漂亮得可怕、可憎的手,我一看见它脖子就立刻肿起来,奇痒难耐。有一次我痒得没有办法几乎就大声喊起来,我想冲你爸说只要你再胆敢伸手抓我的后脖领我就剁掉你的手!我心里喊着,简直由从前的害怕吵架到盼着他寻机闹事了,简直由从前的不愿回家到一下班就准点奔回家来了,那真是一种恶意的企盼yīn毒的快感啊我多么想剁掉你爸的手。终于有一天,我和他再次大吵起来,那时候我已经怀上了你,四个多月了吧,为一点儿小事:早晨我给他煮jī蛋时把四分半钟错当成了三分半钟,三分半钟是他的煮jī蛋的最佳火候儿,三分半钟的jī蛋,蛋huáng不软不硬,是半透明的糖心儿,可那天早晨的jī蛋,蛋huáng已经熟透,很硬,吃起来沙沙的。你爸对煮jī蛋的火候一向要求严格,那个早晨,当他把jī蛋小头朝上地放在他的专用jī蛋杯上,用不锈钢小勺磕开顶端的蛋皮,一勺舀到蛋huáng时,我不等他发话,就抢着说这jī蛋我多煮了一分钟。他问我为什么,我本想实话实说,说我记错了时间,可我却有点故意地说‘不为什么’心想反正也没什么好了。果然他把勺子啪地往桌上一拍说:‘实在是新鲜,你竟敢向我挑衅。’他说完忽地站起来奔到我跟前,向我扬起那只令我千百次诅咒的手,我闭起眼睛想着:我的机会就要到了。这时候有人敲门。你爸垂下胳膊去开门,来人是我们的邻居,他们杂志的主编,跟我们借白矾的,说是要煮绿豆稀饭。我去给主编找白矾,你爸他去gān什么了呢?他手忙脚乱地给主编找茶杯沏茶,尽管大清早的这完全没有必要,主编不是登门拜访,他不过是来要一小块白矾。你爸他却是那么热情忙乱,热情到有点卑下,忙乱到把一只茶杯掉在地上摔碎了。我心想他是多么惧怕主编啊,可他凭什么要惧怕呢?他为人正派历史清白,他爸爸是汉jian可他不是,难道主编会把他也镇压枪毙了不成?但你爸他真是害怕,在这个世界上他除了不怕我,什么都有可能叫他产生害怕。主编走了,我蹲下来收拾地上的碎茶杯,以为你爸会接着提起jī蛋的事,我想错了:你爸他已经忘掉了jī蛋,刺伤他自尊的是主编的到来吓得他摔了茶杯,而他的这种被吓,完全彻底地让我给看见了。他让我放下碎茶杯,他说‘你少给我装模作样地收拾,你以为缺了你我连个茶杯也收拾不了么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我争辩说我有什么可高兴的,他说‘你当然高兴,高兴高兴你就是高兴,我早就知道你天天盼着我在外人眼前出丑,我就是出丑了就是害怕了你能把我怎么样你要把我怎么样你说你不说别想出这个门!’他说完就像从前那样拽过一只大暖壶,他坐在桌边,倒上满满一杯开水大口吞咽着,咽一口,便猛地把茶杯往桌上那么一敦,水花肆无忌惮地溅在桌面上。他的大暖壶,他那在桌上敦来敦去的茶杯,他那无限放大的咕嗒咕嗒的咽水声,和他那铁定了心要拿我来消磨时光的一脸亢奋使我的后脖梗顿时一阵阵热痒难耐,我知道我的脖子正在发红发肿,汗毛孔张开好比厚硬的老橘子皮。如果说刚才他在主编眼前打碎茶杯让我有那么点心酸,那么现在,愤怒和仇恨压倒了一切。我两眼直直地瞪着他,我冲他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毫不含糊地说:‘胆——小——鬼!’他愣了,接着便扑上来薅住了我的头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打起我的耳光,正像他的父亲当年打他吧。我被他打着,清醒地引他向厨房走,我们扭打着进了厨房。我伏身扑在案板上看清了菜刀的方位,我右手抄起菜刀,左手以平生之力掳住你爸的右胳膊,把他的右手按在案板上,我不等他反应过来就举刀砍去,我闭了眼,刀落下去,当我睁开眼时我看见我砍断了你爸右手的小拇指。”

录音机停了。我换录音带,韩桂心说,“今天就到这儿吧,我晚上有个约会。要是你方便,我愿意明天继续。明天咱们可以早些来,上午9点怎么样?如果你方便。”我说可以,不过我很想知道你父亲……你父亲——我在选择合适的词,韩桂心替我说,“你是问我父亲小拇指掉了之后作何反应吧?”她停顿了一下,很过瘾地深吸了一口烟:“出人意料,他给我母亲跪下了,他叫她停止,STOP!他摆动着他那缺了小拇指的血淋淋的手,像根本不觉疼痛似的。他央告我母亲今生今世停止吵架,他愿意先发誓,为了我母亲肚子里的我。可我母亲不答应,那阵子她像着了魔,非离婚不足以平心头之怨恨,哪怕今天离婚明天等着她的就是死她也得离。他们离了婚,我母亲腆着肚子搬进幼儿园的单身宿舍,我就生在那儿,北京路幼儿园。”那么你父亲没有为手指的事对你母亲采取什么行动?我问韩桂心。她说没有,她说她父亲一直跟外人说是自己不留神弄伤的,就这点讲,他还像个男人。韩桂心说着,手袋里的手机响了,她接了个电话,对我说她真得走了。我也随她站起来,我们一块儿出了陵园大门。我看见她走向停车场的一辆白色“马自达”,掏出钥匙打开车门,钻进车里娴熟地开车拐上大街,汇入了拥挤的车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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