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悬崖_铁凝【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铁凝



韩桂心讲到这儿便开始神经质地抖动双腿,这与她的衣着打扮不太相称。但我愿意原谅她这个失控的小动作,那个名叫陈非的5岁男生的死亡使我逐渐对韩桂心认真起来。我向她提出了几个问题,我说当时滑梯上其他小朋友是否看到了你推陈非,他们有什么反应?韩桂心说她不知道别的小朋友看见了什么,但当时四周安静极了,滑梯上下的孩子没有一个人吭声,也没有一个人哭。似乎所有的孩子都知道事关重大,又似乎所有的孩子都被这重大的事件吓蒙了。这些四五岁的孩子既没有叙述一件突发事件的能力,也没有为一个死亡事件作证的资格。韩桂心说和她同班的那些男生女生,如今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们,即使见面彼此也不相识。几十年前与她同班的陈非死亡的目击者们,几十年来没有一个人曾经对当年的韩桂心小朋友提出质疑。也许他们的确不记得她了,有哪个成人能够把幼儿园同班小朋友的名字牢记在心呢?韩桂心说她有时会从心里感谢那些终生不再谋面的小朋友,她不知道那究竟是一群孩子的大智若愚,还是他们真的对她当时的行为浑然不知。我又问韩桂心说,你刚才讲到陈非从滑梯上栽下去落在一堆废铁上,依据北京路幼儿园的优美环境,怎么能容许一堆废铁堆在滑梯下边呢?韩桂心说这正是我要对你讲的。那是1958年,全中国都在大炼钢铁,全中国都在盼望十五年内超过英国。当时赫鲁晓夫的目标是十五年内赶上美国。咱们这座城市,开始了全民炼钢,全民修水利,对了,还有全民写诗,这段历史你应该了解(对笔者)。那两年几乎全中国的人都成了诗人,或说都有可能成为诗人。诗每日的产量在乡村是以车为单位计算的,听我母亲说,那时候报纸经常报道郊区某村农民拉着一车一车的诗作往市作家协会送。城乡上下,几乎每个单位都垒起小高炉,街道号召各家各户贡献废铁,幼儿园老师和阿姨也四处搜罗园内工具房里的旧铁管、旧铁车、三角铁,甚至报废的秋千链、铁转椅……至于为什么会有一堆废铁堆在滑梯底下,我从未与我母亲作过探讨,我只知道幼儿园后院也垒起了小高炉,老师和阿姨分作两班日夜守在炉前炼钢。我私下猜测废铁堆在惹人注目的游乐区内,多半是给来参观的人看的吧,那时北京路幼儿园经常接待各级参观者——包括你奶奶(韩桂心突然指着笔者)。幼儿园领导愿意让参观者进得园来便立即看到幼儿园并不是个世外桃源,这里和全中国一样也满是大跃进的气氛。哪一个领导者不懂得制造气氛的重要,他就不是一个称职的领导。那么,还有什么比废铁堆在游乐区的草坪上。堆在小朋友上上下下的滑梯旁边更具热气腾腾的大跃进氛围呢?难道那仅仅是废铁么?无论幼儿园领导还是前来参观者,都会从这堆废铁中看见一炉炉好钢,因为小高炉就在后院。当眼前的废铁源源不断地投入小高炉之后,我们离英国佬美国佬为时不远矣。到那时制造一只小小的 铁皮猴要钱 又算得了什么——韩桂心说这最后一句话是她过若gān年之后才想起来的。

在我5周岁以前,我和我母亲的生活是比较轻松、简单的。我们清苦,没有多余的零花钱,粮食和全国城市人口一样也是限量的,而且在定量里有一定比例的粗粮,比方红薯面要占据成人定量的百分之五。我母亲是个粗粮细做的巧手,她会把红薯面外边包一层白面擀成饼来吸引我的食欲。在冬天,她还会做一种名叫“果子gān”的大众冷食。她把柿饼、黑枣、杏gān、山里红用凉开水泡成糊状,盛入搪瓷小锅放置户外,吃时搅拌上奶粉和白糖,“果子gān”就成了。每天晚上我们从幼儿园回到家里,吃过晚饭,洗过脸洗过脚,我们围坐在炉边,我母亲往炉盘上烤几粒红枣,为的是熏出一屋子枣香。我守着热炉子,吃着冰凉的果子gān,我们娘儿俩再一块儿说一阵子我父亲的坏话,然后刷牙,然后就上chuáng睡觉。一般是由我母亲开头说我父亲的坏话,我是坚决的随声附和者。我母亲说我父亲是天下少有的bào君,我就说:“bào君!”我母亲说我父亲和她打架的时候那种抓起什么摔什么的行为简直能把人气死,我就说:“气死我了!”我母亲说像他这样的人谁还敢再跟他结婚呢?我就说:“谁还敢呢!”我母亲说什么人跟他结婚也不会好的,我就说:“不会好的!”每到这时我母亲反而冲我笑起来,说我是个傻孩子。我也冲着我母亲笑,虽然我弄不清我笑的是什么。到后来,每天说一会儿我父亲的坏话成了我们娘儿俩一个雷打不动的固定节目,我母亲的那些坏话也说得越来越轻描淡写,越来越充满一种恶毒的善意和排斥的亲近,给人觉得她是在用这种形式想念我的父亲。这种形式也使没有父亲的我自觉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父亲,他一直固执而qiáng大地生活在我们的坏话里。

这样的生活终于在我5周岁的时候结束了。那个下午,当滑梯上的我把右手伸向陈非,当陈非跌落在一堆废铁上,当我和我母亲的目光对撞的一瞬间,当我母亲瞪大双眼将食指紧紧压在唇上之后,嫉妒这种物质暂时从我体内排出了,我变成了一个懦弱的鬼鬼祟祟的孩子。陈非之死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是这座城市一个妇孺皆知的话题。新闻报道说北京路幼儿园中班的陈非小朋友不慎在打滑梯时从梯上跌下因头部撞在地面一块三角铁上当场致死。

这是一场意外死亡,所有的人都这么看。

在那些日子里,去我们家串门的人很多,因为我母亲是这个事件的惟一目击者——串门的人从未把那天在场的孩子放在眼里,包括我。我深知我母亲在那些日子里的艰难,她必须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各种来访者的各种询问,甚至别人不问她也加倍主动地诉说并且说起来滔滔不绝。仿佛只有主动地光明磊落地大讲陈非的死亡过程才可能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才可能保全我永远的不受怀疑。她的诉说一般是以这句话为开头:“太可怕了!”然后她长叹一声,接着便讲起她怎样先听见“噗”的一声闷响,然后就看见陈非满头是血地倒在地上,手里还拿着一只铁皮玩具猴。我母亲特别qiáng调了玩具猴对陈非安全的妨碍,她一般在结束讲述之前提到玩具猴。她说陈非不应该拿着玩具上滑梯,这样他的jīng神便缺乏必要的集中。我母亲侧重对玩具猴的讲述,起初让我以为她是暗地里替我鸣不平,因为玩具猴的确是导致陈非死亡的原始理由。但我又想起我并没有跟我母亲说起过玩具猴对我那不可遏制的吸引力以及由此引发的我对陈非的仇恨,我把这一切藏进心里仿佛已预感到它的事关重大,它与前次的蝴蝶结事件不同,它们不属于同一量级。到后来,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我母亲在1958年大肆渲染玩具猴在陈非死亡过程中所起的作用是多么jīng明,就像很多年之后她也能更改叙述角度,避开玩具猴,又大肆叙述滑梯下的废铁与陈非死亡的紧密关系。我发现我们有些中国人真是本领高qiáng,像我母亲,她几乎无师自通地知道哪些话是时代要她说的,哪些话她应该避开时代的不高兴。1958年她本可以针对滑梯下边那堆废铁发表看法的:一个孩子从滑梯上摔下来,如果他没有落在废铁上而是落在草坪上,或许他不会死亡。但恰恰是废铁导致了他当场死亡,却没有人对废铁堆放的位置提出异议,提出异议就等于否定一个时代,或者简直就等于阻挠中国人民在十五年内赶上英国。于是我母亲和有关领导有关新闻媒介本能地淡化了废铁,转而向陈非坠地时手中的英国铁皮猴提出质疑。我母亲说陈非为什么会抱着玩具猴上滑梯呢因为他太喜欢这件玩具了,不仅他喜欢,班里很多小朋友都喜欢。这是一件时髦的外国玩具,它来自老牌资本主义英国。众所周知,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垄断玩具市场的一直是欧洲,不可否认我们中国到现在还不具备生产这种玩具的条件,因此我们不得不羡慕英国,连他们的玩具都羡慕,羡慕到不分时间场合地爱不释手。假如我们自己可以大批生产这样的玩具,一只英国铁皮猴就不会对陈非小朋友产生那么大的吸引力,那么他的死亡就说不定是可以避免的。由此更加看出了全民大炼钢铁以提高综合国力的必要,只有我们的国家qiáng大了我们的一切才有保障……然后我母亲再检讨一下自己,她说作为中班老师这也是她最失职的地方,她事先竟然没有看见陈非手中有玩具,为此她无论如何不能原谅自己。这时她多半会流下泪来,流着泪的时候她开始夸陈非的聪明和gān净,好像他要是不聪明不gān净死了就不可惜似的。我躲在角落里,装得像个局外人似的一遍又一遍听我母亲念经一般的絮叨。她的嗓子嘶哑,嘴唇爆着白皮;她的脸色憔悴,眼珠在眼眶里永远无法稳定似的移动着。她的絮叨延续到后来竟由有不知情的外人偶尔到我家小住——某次我的姨姥姥路过此地住在我家,我母亲也迫不及待地向她(完全没必要)讲起陈非的死。啊,那时我是多么无地自容羞愤难当。与其说这是我母亲对我奋不顾身的保护,不如说她是为了我的平安在nüè待自己。当来人散尽家中只剩下我和她时,我们相对无言。我母亲居然还会对我流露出一点儿尴尬和愧色,仿佛因为她的表演并不尽人意,而这不尽人意的表演让我点滴不漏地看了去。然后她再一次向我重复那个下午的动作:竖起食指紧紧压在唇上。我立刻为这个动作感到一种沉重的寒冷,因为这是一种充满威胁的爱,一种shòu样的凶狠的心疼。我将在这种凶狠的被疼爱当中过活,我,一个5岁的罪犯,靠了我母亲真真假假神经质的表演才能得以平安度日。我本应为此对我母亲感恩戴德,我本应为此与我的母亲更加亲密无间无话不谈,但是你想错了,我没有。我为我这“没有”感到深深的内疚,内疚着,却非要“没有”下去不可。我对我母亲出乎寻常地冷漠,我甚至由此拒绝她的拥抱。我对她给予的巨大庇护越来越毫不领情,她那一遍比一遍啰嗦的“死亡叙述”直听得我头皮发炸双手发麻。因为她每说一遍我都会在心里告诉自己一遍“这是假话”,而我母亲正是由于我的存在才不得不如此作假。她的假话使我有一种qiáng烈的要脱离她的企望,可我之所以无法脱离她,正是因为她手中有我一生的罪证。我有时也会惊奇我在5岁时就有这种分析自己的能力,我还感觉到正是陈非的死更加亲密了牢固了我和我母亲的关系。我母亲在nüè待自己的同时是否也感到些许快乐呢?她丢弃了丈夫,从此把我当成她的惟一。如果陈非不死她便没有为我献身的机会,现在她如愿以偿:我失掉了,她得到了。她的絮叨便是在告诫我牢记我的罪过,我为此快要发疯了。

我的“发疯”基本上是以少言寡语和沉默来体现的。自那个下午之后我们母女的生活便再无乐趣可言——我们甚至不再说我父亲的坏话。这时我才明白说人坏话也是需要情致的,而我们不再有从前那种积极而又单纯的情致,哪怕是小市民式的。我母亲似乎也有意避免单独和我在一起,她向幼儿园领导提出要求,除了白天的正常上班,她还要求每天晚上参加炼钢。园领导说你的孩子还小晚上怕不方便吧,我母亲便说大炼钢铁赶超英国是第一位的,孩子是第二位的。园领导答应了我母亲的请求。从此她每天晚上在火光熊熊的小高炉前一守就是大半夜。她和其他一些大人往炉子里填着废铁,她额前的一绺头发都被烤焦了。有一天我从家里偷偷跑出去看她炼钢,我看见她从废铁堆里捡出了陈非那只英国产的玩具猴子,勇猛地扔进了小高炉。那时她的表情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似乎因为陈非留在北京路幼儿园的惟一痕迹已彻底被销毁。我看见了她的这种表情,她也看见了正在看她的我。不知为什么在一些关键时刻我和我母亲的眼光总能相遇。那一刻她非常不高兴,她涨红着脸跑过来对我说:“你应该在家睡觉,回去!”我扭头就往家走,一进家门我就把自己藏了起来。我用我的被子裹住我自己,钻到chuáng底下去睡。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可能是故意要让我的母亲着急。后半夜我母亲回来了,当她发现我不在chuáng上,果然急了。幸好她及时看见了露在chuáng边的我的被子角,赶紧从chuáng底下把已经昏睡了很久的我抱出来,要不然她一定会歇斯底里狂呼大叫的。她抱我出来把我晃醒,她摇晃着我,一边小声地然而怒气冲天地对我说:“韩桂心你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生活有多么艰难,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不再担惊受怕呀你!”我紧紧闭着眼不说话,耍死狗一样全心全意和张美方妈妈作着对,从小我就有这种在必要时一言不发的本领。当我练就了这种本领,我和我母亲的位置就颠倒了一下:陈非的死仿佛是我母亲一手制造,而我反倒根本与此事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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