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闲说_阿城【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城



近年来有一本《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很引起轰动,我的朋友们看后都不以为然。我读了之后,倒认为是一部值得留的材料。这书里有一种歪打正着的真实,作者将四九年以后中国文化构成的皮毛混杂写出来了,由新文学引进的一点欧洲làng漫遗绪,一点俄国文艺,一点苏联文艺,一点工农兵文艺,近年的一点半商业文化和世俗虚荣,等等等等。狭窄得奇奇怪怪支离破碎却又都派上了用场,道出了五十年代就写东西的一代和当年上山下乡一代的文化样貌,而我的这些同代人常常出口就是个“大”字,“大”自哪里来?

《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可算得是难得的野史,补写了新中国文化构成的真实,算得老实,不妨放在工具书类里,随时翻查。经历过的真实,回避算不得好汉。

上山下乡这一代容易笼罩在“秀才落难”这种类似一棵草的yīn影里。“苦难”这种东西不一定是个宝,常常会把人卡进狭缝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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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妨说,近年评家说先锋小说颠覆了权威话语,可是颠覆那么枯瘦的话语的结果,搞不好也是枯瘦,就好比颠覆中学生范文会怎么样呢?而且,“颠覆”这个词,我的感觉是还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造反有理”的yīn影下。

我总觉得人生需要艺术,世俗亦是如此,只是人生最好少模仿艺术。不过人有想象力,会移情,所以将艺术移情于人生总是免不了的。

我现在说到“五四”,当然明白它已经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了,已经成为当今思维的丰富材料之一,可是讲起来,不免简单,也是我自己的一种狭隘,不妨给你们拿去做个例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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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年来,中国小说样貌基本转入世俗化,不少人为之痛心疾首,感觉不出这正是小说生态可能恢复正常的开始。

说到世俗,尤其是说到中国世俗,说到小说,尤其是说到中国小说,我的感觉是,谈到它们,就像一个四岁的孩子,一手牵着爹一手牵着娘在街上走,真个是爹也高来娘也高。

我现在与你们谈,是我看爹和看娘,至于你们要爹怎么样,要娘怎么样,我不知道。

爹娘的心思,他们的世界,小孩子有的时候会觉出来,但大部分时间里,小孩子是在自言自语。我呢,无非是在自言自语吧。

我常常觉得所谓历史,是一种设身处地,感同身受。

我的身就是这样一种身,感当然是我的主观,与现实也许相差十万八千里。

你们也许看得出来我在这里讲世俗与小说,用的是归纳法,不顺我的讲法的材料,就不去说。

我当然也常讲雅的,三五知己而已,亦是用归纳,兴之所至罢了。

归纳与统计是不同方法。统计重客观,对材料一视同仁,比较严格;归纳重主观,依主观对材料有取舍,或由于材料的限制而产生主观。

你们若去读“鸳鸯蝴蝶派”,或去翻检书摊,有所鄙弃,又或痛感世风日下,我亦不怪,因为我在这里到底只是归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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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上说人所谓的“客观”,是以人的感觉形式而存在。譬如地球磁场,我们是由看到磁针的方向而知道它的存在;回旋加速器里的微观,she电天文望远镜里的遥远,也要转成我们的感觉形式,即是将它们转成看得到的相,我们才开始知道有这些“客观”存在。不明飞行物,UFO,也是被描述为我们的感觉形式。

不转成人的感觉形式的一切,对于人来说,是不“存在”的。

所谓文学“想象”,无非是现有的感觉形式的不同的关系组合。

我从小儿总听到一句话,叫做“真理愈辩愈明”,其实既然是真理,何需辩?在那里就是了。况且真理面对的,常常也是真理。

当然还是爱因斯坦说得诚恳:真理是可能的。我们引进西方的“赛先生”上百年,这个意思被中国人自己推开的门压扁在外面的墙上了。

这样一来,也就不必辩论我讲的是不是真理,无非你们再讲你们的“可能”就是了。我自己就常常用三五种可能来看世界,包括看我自己。

谢谢诸位的好意与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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