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识与通识_阿城【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城



劳伦兹还论证了同类相争最重要的作用是为了公平分配存活领域。美国的反托拉斯法,就是要限制大财团占领过大的领域,使初起弱小者不能发展。美国的微软视窗目前就有犯法的可能,从视窗95开始,很明显,微软准备覆盖全部个人电脑系统。当微软成为霸权的时候,使用者的灾难就来了,我们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可能了,因为可能的制造者因为没有公平的生存空间,根本不能存活。

劳伦兹并没有止于此,而是继续下去。“继续”这个词用得不准确,因为许多动物行为是同时观察到的,只是有些是先被解释,有些是后被解释。

劳伦兹发现,相对于同类竞争,高等脊椎动物的群居生活进化出阶级次序,“在这种次序下,社会中每个个体明白哪个比较qiáng,哪个比自己弱,如此即可以离开qiáng者和使弱者屈服。”这个阶级次序对于同类物种的意义,劳伦兹的回答是首先可以抑制群内的攻击,次之可以导致保护弱小。“既然个体之间永远存在紧张状态,所以社会性动物都是‘社会地位的追求者’。两个动物在阶级次序中愈接近,紧张度就愈高,相反,阶级远远分开,紧张度就消失。高阶层的xué鸟,尤其是雄的,喜欢gān涉低阶层之间的每一次争吵,于是可预期的是高阶层鸟的参与,会使弱小失败一方获益。”

这无疑是人类社会中阶级的生物起源,只是我们没有料到它有保护弱小的功能。重要的是,我们开始发现动物进化出抑制同类攻击的功能了。劳伦兹接着谈到动物行为中一些动作形式进化为仪式,人类与动物的区别是,“当人类不再由己身获得习惯,而是经由文化的传递,一种新的、有意义的特征就出现了。第一,他不再知道特殊行为的起因。第二,令人尊敬的法律制定者,因为年代久远,好像存在于神话中,他们也被神话了,于是他们的法律似乎是神的昭示,触犯者便有罪。”“‘模仿夸张’(mimicexaggeration)可以导致仪式。事实上仪式十分类似象征事物,仪式也产生夸张的影响,这也是赫胥黎在观察大冠鸭时感到吃惊的事。……不用怀疑,人类的艺术主要也是在仪式中发展的。‘为艺术而艺术’的自主性只是文化过程中的第二步。”

经由劳伦兹的论述,我们bī近了艺术起源的又一步。

不过劳伦兹志不在此,他说,“仪式的种系进化过程创造了一个新的自治本能,它具有独立的力量gān扰本能冲动。它的原始功能是诱发种族内个体间的互相了解.以避免攻击的不良后果。不仅人类,甚至动物,常因误以为他人有害于己而引起争端;就这方面而言,仪式与典礼对我们有极大的重要性。……仪式能够形成一股独立的力量,在本能的大议会中,成功地与攻击的力量对峙。为了让读者了解仪式是如何阻止攻击冲动,而又不减弱它的力量,也不妨碍它的护种功能,我必须先谈谈本能的组织。这个组织像个大议会,是许多独立的因素jiāo互作用组成的;它的民主性是经过一段进化的考验才发展出来的。纵然它不能使各种不同的关系达到完全和谐,至少它使它们达到可以容忍而且实际可行的妥协阶段。”

例如笑,“人类的笑,其原型可能是一种求谅解或欢迎的仪式。微笑和大笑,我认为是同一行为的不同程度,也就是对同样性质的刺激,以不同的心理状态应答。

“与人类最接近的黑猩猩和大猩猩,不巧没有一种对应人类的笑的动作,但许多猕猴在动作上有求和的姿态——露出牙齿,不断地上下转动头部,咂嘴和将耳朵向后摆。值得注意的是,许多东方人的笑也是以此方式欢迎人。但最有趣的是笑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们把头稍微转向一侧,这样,他们的眼腈就不会直视被欢迎的人的眼睛,而是用眼光扫过对方……

“无论如何,这欢迎的笑容,常使我们解释为求谅解的仪式,它和鹅的胜利仪式类似。胜利仪式是在修改过的威胁仪式中产生的……

“当几个小男孩一齐笑另一个或不属于同一团体的男孩时,这行为是含有相当的攻击性。大部分的笑话建立在当一种紧张状态突然被打破时。许多动物的欢迎仪式也有非常相似的情形。当一个不愉快的冲突情况突然解除时,狗和鹅或其它动物会做出qiáng烈的欢迎……

“仪式将个体牢系在一起,使它们共同抵抗敌对世界。有相同的目的——例如必须抵抗外人——是形成‘结’的要素。鱼为相同的领域及子女抵抗,科学家为相同的意念抵抗,最危险的是盲信者为相同的概念而抵抗。所有这些情形,为了提高结合力,攻击是必须的。”

因此笑是抑制攻击的仪式产物,它与攻击的本能是相关的。还记得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吗?“不怕座山雕叫,就怕座山雕笑”,剧中的正反角色,杨子荣和座山雕都是用笑来传达攻击信号的。中国熟语警诫我们,“笑里藏刀”,“笑面虎”,即使是诗句,“相逢一笑泯恩仇”,也是将笑与攻击摆在一起的。

劳伦兹观察到,动物的攻击本能被仪式抑制着,但执行仪式而控制不当,仪式有反行效应,反而引起最熟识者之间的攻击。“这种使人痛苦的愤怒只能解释为,部分是由于双方互相认识太清楚以至于不再骇怕对方。人类也是如此,同样的原因,使非常恐怖的夫妻争吵发生。我相信,每一个真爱的情况中,有很高的攻击性潜伏着,通常为结所抑制,一旦结破裂了,恐怖的现象,如恨,就出现了。没有一种爱没有攻击性,没有一种无爱之恨。”

后面的观察非常有意思:“胜利者从不追逐被打败的,我们从未听到两只雄雁爆发过第二次战争。相反,它们过度地回避对方,当大群雁在沼泽上觅食的时候,吵过架的朋友总是在外围的另一边。假如偶然没有及时发现对方,或根据实验而互相靠近时,我看到它们居然显示出难为情!它们不敢看对方。雄雁是这里那里乱看,或拘谨地吸引它们爱恨的对方,然后跳开,好像手从热铁上弹开。而且两只雁持续不断地整理一下羽毛,用嘴摇一下想象中的东西,它们就是不能简单地走开,为了‘保全面子’而不惜代价,绝不能有如何逃开的迹象。我们禁不住要同情它们这种尴尬情境。

“我们知道有一些动物完全没有攻击性……有人会想,这样的动物一定会有永恒的友谊与结合,但这些特质尚未在这些动物身上发现,它们的结合根本就见不到。友谊只在高度发扬种内攻击的动物中发现。事实上,结愈牢固,愈具攻击性。

“种内攻击比友谊和爱要早几百万年之久,在地球的长久纪元中,曾有过真正凶猛而有攻击性的动物。几乎今日的爬虫都有qiáng的攻击性……个体结只在某些硬骨鱼、鸟和哺rǔ动物中有,也就是说,在第三纪之前,以团体姿态出现的动物并不存在。这样说来,没有‘爱’这种东西,种内攻击也能存在,但反过来说,没有一种爱是没有攻击性的。”

“君子之jiāo淡如水”,这是最具经验之谈。勾肩搭背,搞来搞去就是拳脚相向,而且振振有辞,从振振有辞当中,我们可以听出来,原来互相攻击的部分早在勾肩搭背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不想说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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