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识与通识_阿城【完结】(25)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城



如果你还记得我在《爱情与化学》里介绍过的前额叶,你就知道事情还有补救。前额叶主司压抑,它的理性作用可以调节杏仁核的“冲动”。前额叶会在刺激的瞬间对各种可能进行评估,选出最佳决策,再策动行为。

这就是最基本的EQ。

我们的社会,qiáng调了知识,qiáng调了知识经济,这似乎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没有EQ,“人”将不“人”,“社会”将不“社会”。“劳动创造了人类”,这个“劳动”如果讲的是工具使用,促使IQ不断发展,是有问题的。我看这个“劳动”应该解为劳动组织,这个组织,就是不断成熟的社会关系,它的成熟,是由人类的前额叶与杏仁核的互相平衡造成。我们的前额叶里都是一些什么软件?我们有怎样的行为被孩子的杏仁核记忆为情绪?

孔子在两千多年前就提出“仁”,我们意识到那是个EQ的里程碑吗?孔子的教材里当然有彼时的IQ成果,但他的弟子们在《论语》里,记载的都是老师的EQ啊,那里面有迫切的情绪焦虑。两千年后的子孙没有了自己环境中的EQ问题吗?一个富足但是EQ低下的社会,是个可怕的社会吧?EQ是不是较IQ来得重要而且迫切呢?

你如果说我既然用一种知识的形式讲出以上,所以是一种IQ,所以IQ比EQ重要而且迫切,我当然只好闭嘴,去讲EQ对艺术的重要了,不过,那是下一个题目了。

一九九八年五月墨西哥城

艺术与情商

一九八五年,评家说这一年是中国文学转型的一年,这一年,当时还是西德的一个叫PatrickSuskind,中文译音为苏斯金(台湾译音为徐四金,正好与我的一个朋友重名)的人出版了他的一本小说DasParfun,意思是香水。

《香水》轰动西德,一下卖出了四十万本,旋即再轰动世界,被译成二十七种文字。苏斯金在一九八四年写过一个单人剧剧本《低音大提琴》,一直到现在还是德国常演出的剧。

出了《香水》之后,一九八七年,苏斯金有个短篇《鸽子》,九一年则有短篇《夏先生的故事》。《夏先生的故事》配插图,现在给小说做插图真是罕见,插图者是我最喜欢的漫画家桑佩(Jean-JacquesSempe),我不太买小说,但这一本买了,算收藏。

《香水》实在是一本很绝的小说,绝在写的是嗅觉。小说开始的一段,我个人认为可删,(是不是狂妄了?)将第二段作为开始:

我们要讲的这个时代,城里到处弥漫着咱们当代人无法想象的臭味儿。道儿上是堆肥臭;后院是尿骚臭;楼梯间是烂木头味儿、老鼠屎味儿;厨房是烂菜帮子味儿;屋儿里憋着一股子陈年老灰味儿;卧房里是黏chuáng单子味儿,cháo被子味儿,尿壶的呛人味儿;烟囱是硫磺的臭jī蛋味儿;皮革场是碱腥味人;屠宰场是血腥味儿;人身上一股子汗酸味儿,衣服老不洗是股子酸臭味儿,嘴里喷烂牙味儿,胃里涌出来葱头的热臭味儿;上点儿年纪以后,就是一股子rǔ酪的哈啦味儿,酸奶和烂疮味儿。

河边儿臭,教堂臭,桥根儿臭,皇宫也臭。乡下人和教士一样儿臭,学徒和师傅的婆娘臭成一个样儿;贵族从头臭到脚;皇帝也臭,臭得像野畜生,皇后臭得像头老山羊,无冬无夏。十八世纪,还控制不了诸多细菌的祸害,人类拿它们没法子,凡是活物儿,别管老还是小,没有不臭的。

巴黎是法国最大的城圈子,所以最臭。这首善之区有个地方,打铁街和铁器街之间的无名尸坟场更是臭得出格儿。八百年了,主宫医院和间壁的教区,成打的大车运来死人,堆到沟里,一层摞一层,天天如此,积了有八百年。一直到后来,法国大革命前,有几个死人堆塌了,漾出来的咸臭味儿让塞纳河边儿的人不是嚷嚷就算了,而是bào动。闹到后来,关了坟场,再起出几百万的烂骨头,运到蒙马特地下坟场,原来的地方儿,搞成个菜市儿卖吃的。

我特别用北京方言译了这一段,觉得这样才有味儿,苏斯金用味道画了一张巴黎的地图。苏斯金当年为写《香水》,一个人骑辆摩托车到法国南方香水产地转游,戴着墨镜什么也看不清,顶着头盔什么也听不见,所以,嗅觉就成了他仅有的感觉了。

说实在的,当今的北京,上海,不是也可以用味道辨认的吗?清朝咸丰年间,日本的一些祟拜中国文化的学者组了个团到北京旅游观光,以偿景仰。不料到了北京,大清国的帝都,路边有屎,苍蝇撞头,脏水出门就泼到街上,垃圾沿墙越堆越高,这些日本汉学者受的打击实在是大,有的人回去后不再弄汉学,有的则是自杀,真正做到眼不见为净。

我去印度,也是这样。印度有个特别处是烧各种香的味道。巴基斯坦则是本国航空公司的飞机上也是国味儿,羊膻气。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南部,因为紫外线过于qiáng烈,花不香,人好像住在电影里。

日本是冷香型,竹林中有一种苦凉的草香气,尤其雨后。

美国的香型是热香型,进gān花店,一股子又甜又热的味道像热毛巾裹头,熏得眼珠子都突出来。我还是喜欢冷香型,例如茉莉花,梅花,当然最好还是兰花香,所谓王者香。桂花闻久了会觉得甜,有点儿热。夜来香闻久了是臭的。闽南的功夫茶,第一道倾在一个细高的杯子里,之后倒掉,将杯子放到鼻子底下闻,雅香入脑。天津的小站米,蒸或煮后,香味细甜。

说到臭,以前插队第一次坐马车到村里,路上眼睁睁地看到马放了一个屁,却闻不到味儿,于是等马再放屁,还是没有味儿,真是惊奇,原来还有不臭的屁。

最可怕是huáng鼠láng的屁,臭得极其尖锐锋利。有的人的狐臭可以达到“无可比拟”的水平。唐朝时长安的胡人非常多,陈寅恪先生考证“狐臭”原来是“胡臭”,即胡人的体臭,可是唐诗里好像没有哪一首感叹到,大概是没人有勇气将臭入诗。安禄山会做胡旋舞,臭味儿当然四散,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似乎闻不到,看得高兴地笑起来。

我写过一篇小说《洁癖》,讲一个人有洁癖,这在北京当然是很难过的,“最难熬是上厕所。只是用过的纸积成山这一项,就叫老白心惊肉跳。味儿呛得人流眼泪,老白很奇怪怎么别人还能蹲着聊天儿,说到高兴处,还能抽着气儿笑。”

动物是不食自己的粪便的,只有互食。粪便的味道阻止了排泄者回收自己的排泄物。“回收没有价值”等于“回收物没有价值”,于是开骂,“狗改不了吃(人)屎”,“人类的狗屎堆”,“屁话”,“不须放屁,且看天地翻覆”。这最后一句是毛泽东的诗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曾被中央乐团编成jiāo响合唱,“不须放屁”之后,有长号的拖音摹仿,其实远不如现场施放准备好的气味来得够情绪。不过,你也可以就此明白为什么唐朝诗人不将当时普遍的体臭入诗了。

当艺术还与原始宗教不可分的时候,气味是原始宗教中负责激起情绪的重要手段,流传下来的手段大概只有燃香一项了。“燃香沐浴”,燃香,是制造规定的味道,沐浴则有祛除自己体味儿的作用;“斋戒”,也就是禁食,则是降低排泄物的产生。外清里清,虔诚的情感状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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