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故道人_王安忆【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她噗哧一声笑了,看看他,还不吱声。三林发现她挺俏皮的。又赶着问了一句:

「我和你说正经的,我奶的东西,不能扔。」

她停住手,把拖把靠在chuáng档上,然后弯下腰,掀起方格格的chuáng单,让三林看。他奶奶的烂东西,一个破板箱,一个针线筐,一个破拐杖,都擦得gāngān净净的,撂起来了。表姑等他看完,把chuáng单一丢,生气了似的。三林这才觉着了没趣,心中不免有点抱歉,有心想讨好讨好,便没话找话:

「你知道,那箱子里是啥吧?」

「我知道是啥?」表姑说。

「我瞅过。」他说。

没有反应。

「一箱的碎布条子。」

仍然没有反应。

他越发的没趣起来。

地拖得镗亮,gān了的地方便发白。屋子里充满了一股yīn凉的灰尘的气味。随着地板逐渐gān燥,那yīn凉的灰尘气味渐渐清新了。

「你怪会拾掇的哩,表姑。」他忽然又冒了一句。

表姑笑了,弯下了腰,用手掩住了嘴,半天直起腰,放下手,看着三林,说道:「你这孩子真逗人哩!」

三林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赶紧下楼。下去了,又上来,说:

「表姑,那chuáng我奶睡过,你怕吗?」

表姑圆乎乎的嘴动了一下,象要笑,又没笑,摇摇头:「不怕。」

三林从口袋里掏出个哨子,递给她:「你要怕,就chuī这哨子。」说完跳着蹦着下了楼,心里十分欢喜,似乎生活有意思了许多。

表姑来了之后,生活确是有点两样了。首先,gān净了,屋里没有那么多灰了。三林从来以为世界上就该有那么多灰,没有灰就不成其为世界了。没想到灰是可以擦gān净的,没有灰的世界很明亮。抹布搓洗得又白又慡;不再那么油腻腻的。原先,三林也以为抹布生来就是油腻腻的,不油腻腻怎么是抹布呢。而是洗脸毛巾了。其次,吃饭上顿了。再不会因为炉子灭了,只好啃着冷馍去上学,也不会直到晚上八九点,肚子饿得不饿了,才吃晚饭。就是菜里的油少了。表姑炒菜老舍不得放油。妈说,那是因为河南生活苦,苦惯了。「晓得节省总是好的!」爸爸这么说。

最要紧的是,家里有人听三林拉呱了。学校里出了什么事,街上出了什么事,左邻右舍出了什么事,有个人可以说了。而本来,他只有对四淇说去,对同学胡小飞说去,在家里,没人和他说的。他们家的人都不大有话说的,三林一向以为,家里人就是没有话说的,家里人有什么话可以说呢?可他现在晓得,家里人说说话,也才好。所以,他下了学,就急急忙忙赶回家,和表姑拉呱:

「张浩明又找我的事!」他忿忿地解下书包,丢在案板上。

「你怎么他了,他老不肯放过你!」表姑关心地询问。

「我们中队委员讨论他入队,我不同意他入,他就恼死我了。」

「你们gān部开会,他群众上哪儿知道内情的呢?」表姑好生奇怪。

「不知是哪个jian细捅出去的。我看一定是冯平,不,准是袁一建!」

「不兴瞎猜的,冤枉了好人倒不好了。」表姑制止他。

「走路走到他跟前,他就伸腿绊我,绊倒了,他还说我踩了他的脚,要和我克架!」

「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嘛!」

「躲不过哩!刚才,他到丁字巷口截我呢!」

「这张浩明咋这样心狠手毒。」表姑咬牙切齿地骂。

「我和他克去!」三林返身抓了把火钳,要往外走。

「慢着!」表姑喝住他,皱着眉毛,沈吟了一会儿,然后一扬脸,说,「坐下。」

三林坐下了。

她便慢慢地教给他:「今个儿罢了,下回,你见了他,别躲。他截你,你就迎头上去,大摇大摆的,显出不怕天不怕地的样子。街上那么多人,真打起来,你也吃不了亏。最多打掉两个门牙,怕什么!打了奶牙还长呢!」

三林照着她的话去做,还真有用。张浩明见他这么大摇大摆直朝他走过去,还以为三林会什么招呢。没走到跟前就让开了,只小声咕哝了一声:「我把你推huáng河里去。」这不正好提醒了三林,三林有半个月没挨河边。

他有了什么难处,也来找表姑。上回把四淇的琉弹滚丢了两个,四淇天天撵着问他要。他想,找妈要钱赔吧,妈一准要请示爸,爸呢,一准要教育他,教育他的一准是:好好学习,别贪玩,少年不努力,老大徒悲伤。话都是对的,没有一句错的,都是要三林好,可是与现实究竟相去甚远。现实很浅显,很简单:琉弹丢了,要赔,三分钱一个,一共两个,就要六分。他想了想,就径直去找了表姑。表姑没吱声,第二天买菜的路上,拾了一些废纸,空瓶子,罐头盒,卖了八分钱,给了三林六分,还剩下两分,她自己收起来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桩其实和他家毫无关系的事,却把他和表姑和谐的关系破坏了。

事情是这样的。

这一天,傍黑,院子里和往常一样,都在生炉子做饭,一院的烟气腾腾。烟气里忽然走进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女人,大约有四十来岁,她先问了在玩方宝的四淇:

「琴宝家在哪里?」

琴宝家是这院子的房主。三林,四淇,小辛,小慧,小憨蛋,住的全是她家的房子,每月向她妈jiāo房钱。她家有两个闺女两个儿,琴宝是老大,已经二十了,还没出嫁。她爸在月波街头摆了个小摊卖瓜子,她常常帮她爸去照应。这会儿,她正往热锅里倒油,要炒辣菜哩。没听见有人问她家,也没听见四淇指她给那女人看:

「那不是?」

那女人便径直朝了她走过来,走到琴宝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把琴宝看愣了。她打量完了,就盯着琴宝脸看,看完了,忽然抬手抽了琴宝一耳巴子,又一耳巴子,打了有十几个耳巴子,把琴宝打坐在地上,连哭都哭不出来了。院里的人都愣了,想起来要拉,那女人已经打完了,把锅掀了,炉子踢了,然后就嚎了起来:

「她偷我男人了!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大姐大哥们,她早不是闺女了!她早是娘们了!她和我男人啥都有过了!……」

这天晚上,她爸和她大弟把她捆起来,拷打到半夜。门插上了,怎么打都打不开,站了一院子的人。三林爸气得浑身打颤,大声说:「琴宝爸,你要出人命的!出了人命要受法律制裁的!」大家都趁着喊:「杨老师都说话了!看杨老师面上,饶了她吧!」门就是不开,琴宝嚎得都没人声了,最后还是招了。

原来,那女的是住月波街上大名巷里的,她男人在巷口摆了个烤白果的小摊,和琴宝家的瓜子摊紧挨着跟前,常见面,一回两回的就熟了,就有事了。后来,不知怎么的,事破了,那女人就来了。

琴宝爸打完了琴宝,又冲到大名巷去打那烤白果的男人,据说那女人泼得很,琴宝爸没占着便宜,反惹了一肚子脏气,于是回过头来,还是打琴宝。

从此,琴宝就闷了,什么话也不说,见人不敢抬头。人见她过来,老远就站住了,看也。等她走过去,再看她背后,看到她走得看不见了,才转开眼。琴宝出了名,老远的有人来看她,看稀罕似的。却又不和她说话,连招呼一声「吃过了吗?」都没有。可是,却有一个人,从来没搭话的,这会儿却找她说话了。这个人就是表姑。她对琴宝表示出一种奇异的热情,倒把三林冷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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