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醉金迷_张恨水【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当她走回卧室的时候,见魏端本拥被睡在枕头上,鼾声大作。他身上穿的那套制服挂在chuáng里墙钉上。她轻轻地爬上chuáng,将衣服取下,背对了chuáng,对着电灯,把制服大小四个口袋完全翻遍,只翻到五张百元钞票。她把这制服挂在椅子上,再去找他的制服裤子,裤子搭在chuáng架子头上,似乎不像有钱藏着的样子,但也不肯放弃搜寻的机会,提将过来,在插袋里后腰袋里,前方装钥匙小袋里,全找遍了,更惨,只找出些零零碎碎的字条。说了句穷鬼,把字条丢在桌上。

  其中有张名片,反面用铅笔写了几个大字,认得是魏端本自己的笔迹,上写,明日下午十二时半,过南岸,必办。在“必办”旁边打着两个很大的双圈。她想:这决不是上司下的条子,也不像jiāo下来的公事,他过江去gān什么?也不知道这明日是过去了的日子,还是未来的日子。自己是常到南岸去赌钱的,这话并没有告诉过他,莫非他知道了,要到南岸去寻找?可是我真在赌场上遇到了他的话,一抓破了面子,我只有和他决裂。他既然去寻找,一定是居心不善的。

  她想着想着,坐在屉柜旁的椅子上。这就看到那柜桌面上,有许多名片,在下面写了铅笔字。那字全是隐语,什么意思,猜想不出来,看看chuáng上的人,睡得正酣。心想,他这是捣什么鬼?莫非是对付我的。

  心里猜疑着,眼就望着chuáng上睡的人。见他侧着的脸,颧骨高顶起,显着脸腮是削下去了。他右手臂露在外面,骨头和青筋露出,显着很瘦。记得在贵阳和他同居的时候,他身体是qiáng壮的,那还是在逃难期中呢。这几年的公务员生活,把他bī瘦了。以收入而言,在公务员中,还是上等的,假使好好过日子,也许不会这样前拉后扯。譬如这个礼拜里面,连欠帐带现钱输了将近十四五。这十四五万拿来过日子不是可以维持半个月甚至二十天吗?尤其是今晚这场赌,牌瘾没有过足,就输光了下场。真是委屈得很。那陶伯笙太可恶,就怕我开空头支票,先把话封住了我,让我毫无翻本的希望。今晚上本没有预备赌钱,只想去看电影的。不是这小子在街上遇着,悄悄地告诉,今晚上家里有局面,那么手皮包里两万元依然存在,明天可以和孩子买点布作衣服。这好了,自己分文不存,魏端本身上,不到一千元了,每天的日用生活费,这就是大大的问题。魏端本一早起,就要上机关去办公的,还必得在他未走以前,和他把jiāo涉办好。自然,开口向他要钱,必得说出个理由来,这理由怎么说呢?这半个月,他已经jiāo了家用二十多万了。照纸面上的薪水津贴说,已超过他三个月的收入。她想到这里,又看了看睡在枕上的瘦脸。心里转了个念头,觉得这份家,也真够他累的。

  第五回输家心理上的逆袭(2)

  她心里有点恕道发生了,却听大门外马路上有了嘈杂的人声。远远有人喊着向右看齐,向前看。报名数。一二三四五,极短促而粗bào的声音,连串地喊出。这是重庆市训练的国民兵,各条街巷,在天刚亮而又没有亮的时候,他们在山城找不着一块平坦的地方,就在马路上上操。有了这种叫操声,自然是天快亮了。自己本是没有钱,无法去翻本,就算有钱,现在已不能去翻本了。

  这个时候,脸上已经不发烧了,心里头虽还觉得有些乱糟糟的,可是也不像赌输初回来的时候,那样难过了。倒是天色将亮,寒气加重,只觉一丝丝的冷气,不住由脊梁上向外抽,两只脚,也是像站在冷雪上似的,凉入骨髓。站起来打了两个冷颤,又打了两个呵欠,赶快脱了长衣,连丝袜子也来不及拉下,就在魏先生脚头倒下去,扯着被子,把身子盖了。

  她落枕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着,明日的家用,分文俱无,必得在魏端本去办公以前,把jiāo涉办好。同时追悔着今晚上这场赌,赌得实在无聊,睡了好大一会还睡不着。朦胧中几次记起和丈夫要钱的事,曾想抢个先,在他未走之前,要把这问题解决。可是无论如何,自己挣扎不起来。等着可以睁开眼睛了,听到街上的人声很是嘈杂。

  重庆的chūn季,依然还是雾天,看看吊楼后壁的窗子外,依然是yīn沉沉的,她估计不到时间,就连叫了两声杨嫂。她手上拿了张晚报进来,笑道:“太太,看晚报,又是好消息。卖晚报的娃儿乱吼,啥子德国打败仗。”她将两只手臂,由被头里伸了出来,又打了两个呵欠。笑道:“什么,这一觉,睡了这样久?先生没有给你钱买菜吗?”杨嫂道:“给了两千元,还留了一封信jiāo把你,他不回来吃午饭,信在枕头底下。”魏太太道:“他还别扭着,好吧,我看他把我怎么样?”说着在枕头下一摸,果然是厚厚的一封信。看时,信封上写着芝启。敞着口,没有封。她将两个指头把信瓤子向外扯出来,先透出了一叠钞票,另外有张纸,只写了几行字:芝:好好地休息吧。留下万元,作你零用。我今日有趟公差,过南岸到huáng桷桠去,我把轿子钱和旅馆钱省下,想今晚上赶回来。万一赶不回来,我会住在朋友家里的,不必挂念。

  本留她看完了信,将钞票数一下,可不是一万元。huáng桷桠是疏建区的大镇市,常去的。过江就上坡总在几千级。本地人叫作上十里下五里,十里路中间,没有二十丈的平地,上去上坡子到山顶为止,才是平路。若不坐轿子,那真要走掉半条命。他这样子省有什么用?还不够太太看一张牌的钱。但不管怎么样,他那样苦省,自己这样làng费,那总是对不住丈夫的事。想到这里,又把魏先生留下的信,从头至尾地看上一遍,这里面丝毫没有怨恨的字样,怕今天赶不回来,还叮嘱着不要挂念。

  她把信看着出了一会神,也就下chuáng漱洗。杨嫂进房来问道:“太太要吃啥子饭食?先端碗面来,要不要得?”魏太太道:“中午你们怎么吃的?”杨嫂道:“先生没有回家,我带着两个娃儿,làng个煮饭?我带他们上的三六九。”魏太太笑道:“那好,又是一天厨房不生火,那也不大像话吧?孩子jiāo给我。你去作晚饭。”杨嫂笑道:“要是要得,你要耐心烦喀。”魏太太道:“我只要不出去,在家里看着孩子,有什么不耐烦?”杨嫂低着头笑了出去,低声说了句:“làng个别脱(犹言那样gān脆)。”

  魏太太听了,心下不大谓然,心想:难道我会生孩子,就不会带孩子。只是这个女佣工,却是自己放纵惯了的,家jiāo给她,孩子也jiāo给她。另换个人,就不能这样放心,只得把这句话全盘忍受了,只当是没有听到。

  果然,杨嫂抱着牵着,把两个孩子送进来了。大孩子五岁多,是个女孩,小头发蓬着像个jī窠。上身穿了白花洋纱质,带裙子的童装,在这上面,罩了件冬天用的,骆驼绒大衣。大衣不但是纽扣全没有了,而且肋下还破了个大口,向下面拖着绒片筋。胸面前湿了大块,是油渍糖渍鼻涕口水粘成的膏药状。下面光了腿子,穿了双破皮鞋,而且鞋上的绊带也没有了。两条光腿,那全不用说,都沾遍了泥点。小的这个孩子,是个男孩,约莫是两岁,他倒完全过的冬天。身上的一套西北蓝毛绒编的挂裤,已记不清是哪日起所穿,胸襟前袖口上,全是结成膏片的脏迹。袖口上脱了毛线,向下挂着穗子。那张小圆脸儿,更不成话,左腮一道黑迹,连着鼻子嘴横抹过来,涂上了右腮。鼻子下面,还是拖两条huáng鼻涕,拖到嘴唇。腿上是和姐姐相同,光着下半截。一只脚穿了鞋袜,一只赤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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