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_张爱玲【完结】(47)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爱玲

  他讲起小康小姐,一些日常琐事,对答永远像是反唇相讥,打打闹闹,抢了东西一个跑一个追:“你这人最坏了!”

  原来如此,她想。中国风的调情因为上层阶级不许可,只能在民间存在,所以总是打情骂俏。并不是高级调情她就会,但是不禁感到鄙夷。

  她笑道:“小康小姐什麼样子?”

  他回答的声音很低,几乎悄然,很小心戒备,不这样不那样,没举出什麼特点,但是“一件蓝布长衫穿在她身上也非常乾净相。”

  “头髮烫了没有?”

  “没烫,不过有点……朝里弯,”他很费劲的比划了一下。

  正是她母亲说的少女应当像这样。

  他们的关係在变。她直觉的回到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对他单纯的崇拜,作为补偿。也许因为中间又有了距离。也许因为她的隐忧——至少这一点是只有她能给他的。

  她狂热的喜欢他这一向產量惊人的散文。他在她这里写东西,坐在她书桌前面,是案头一座丝丝缕缕质地的暗银彫像。

  “你像我书桌上的一个小银神。”

  晚饭后她洗完了碗回到客室的时候,他迎上来吻她,她直溜下去跪在他跟前抱著他的腿,脸贴在他腿上。他有点窘,笑著双手拉她起来,就势把她高举在空中,笑道:“崇拜自己的老婆——!”

  他从华北找了虞克潜来,到报社帮忙。虞克潜是当代首席名作家的大弟子。之雍带他来看九莉。虞克潜学者风度,但是她看见他眼睛在眼镜框边缘下斜溜著她,不禁想道:“这人心术不正。”他走后她也没说什麼,因为上次向璟的事,知道之雍听不进这话。

  “荒木说绯雯,说,‘我到你家里这些次,从来没看见过有一样你爱吃的菜,’”之雍说。

  九莉听了没说什么。其实她也是这样,他来了,添菜不过是到附近老大房买点酱肉与“铺盖捲”——百叶包碎肉——都是他不爱吃的。她知道他喜欢郊寒岛瘦一路的菜。如果她学起做菜来,还不给她三姑笑死了?至於叫菜,她是跟著三姑过,虽然出一半钱,房子是三姑二婶顶下来的,要留神不喧宾夺主,只能随随便便的,还照本来的生活方式。楚娣对她已经十分容忍了。楚娣有个好癖是看房子,无故也有时候看了报上的招租广告去看公寓,等於看橱窗。有一次看了个极jīng緻的小公寓,只有一间房,房间又不大,节省空间,橱门背后装著烫衣板,可以放下来,羡慕得不得了。九莉知道她多麼渴望一个人独住,自己更要识相点。

  食色一样,九莉对於性也总是若无其事,每次都彷彿很意外,不好意思预先有什麼準备,因此除了脱下的一条三角袴,从来手边什麼也没有。次日自己洗袴子,闻见一股米汤的气味,想起她小时候病中吃的米汤。

  “我们将来也还是要跟你三姑住在一起,”之雍说。她后来笑著告诉楚娣,楚娣笑道:“一个你已经够受了,再加上个邵之雍还行?”

  在饭桌上,九莉讲起前几天送稿子到一个编辑家里,杂誌社远,编辑荀樺就住在附近一个弄堂里,所以总是送到他家里去。他们住二楼亭子间,她刚上楼梯,后门又进来了几个日本宪兵,也上楼来了。她进退两难,只好继续往上走,到亭子间门口张望了一下,门开著,没人在家。再下楼去,就有个宪兵跟著下来,掏出铅笔记下她的姓名住址。出来到了弄堂里,忽然有个女人赶上来,是荀樺另一个同居的女人朱小姐,上次也是在这里碰见的。

  “荀樺被捕了,宪兵队带走的,”她说。“荀太太出去打听消息,所以我在这里替她看家。刚才宪兵来调查,我避到隔壁房间里,溜了出来。”

  之雍正有点心神不定,听了便道:“宪兵队这样胡闹不行的。荀樺这人还不错。这样好了:我来写封信jiāo给他家里送去。”

  九莉心里想之雍就是多事,不知底细的人,知道他是怎麼回事?当然她也听见文姬说过荀樺人好。

  饭后之雍马上写了封八行书给宪兵队大队长,九莉看了有一句“荀樺为人尚属纯正,”不禁笑了,想起那次送稿子到荀家去,也是这样没人在家,也是这朱小姐跟了出来,告诉她荀太太出去了,她在这里替她看孩子。九莉以为是荀太太的朋友,但是她随即囁嚅的说了出来:她在一个书局做女职员,与荀樺有三个孩子了。荀太太也不是正式的,乡下还有一个,不过这一个厉害,非常凶,是个小学教师。

  这朱小姐长得有点像九莉的落选继母二表姑,高高大大的,甜中带苦的宽脸大眼睛。二表姑拉著她的手不放,朱小姐也拉著她的孔雀蓝棉袍袖子依依不捨。九莉以为她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想找人诉苦,又不便带她到家里去,不但楚娣嫌烦,她自己也怕沾上了送不走她,只好陪著她站在弄堂里,却再也没想到她是误以为荀樺又有了新的女朋友,所以在警告她。

  这种局面是南京谚语所谓“糟哚哚,一锅粥”,九莉从来不联想到她自己身上。她跟之雍的事跟谁都不一样,谁也不懂得。只要看她一眼就是误解她。

  她立刻把之雍的信送了去。这次荀太太在家。

  “我上次来,听见荀先生被捕的消息,今天我讲起这桩事,刚巧这位邵先生在那里,很抱不平,就说他写封信去试试,”她告诉荀太太。

  荀太太比朱小姐矮小,一双弔梢眼,方脸高颧骨,颊上两块杏huáng胭脂,也的确凶相,但是当然gān恩万谢。次日又与朱小姐一同来登门道谢。幸而之雍已经离开了上海。

  二人去后楚娣笑道:“荀樺大小老婆联袂来道谢。”

  两三个星期后,荀樺放了出来,也不知道是否与那封信有关。亲自来道谢,荀樺有点山羊脸,向来衣著特别整洁,今天更收拾得头光面滑,西装毕挺。

  “疑心我是共產党,”他笑著解释。

  九莉笑道:“那麼到底是不是呢?”楚娣也笑了。

  荀樺笑道:“不是的呀!”

  他提起坐老虎櫈,九莉非常好奇,但是脑子里有点什麼东西在抗拒著,不吸收,像隔著一道沉重的石门,听不见惨叫声。听见安竹斯死讯的时候。一阵yīn风石门关上了,也许也就是这道门。

  他走后楚娣笑道:“到底也不知道他是不是。”

  九莉无法想像。巴金小说里的共產党都是住亭子间,随时有个风chuī草动,可以搬剩一间空房。荀家也住亭子间,相当整洁,不像一般“住小家的”东西堆得满坑满谷。一张双人铁chuáng,粉红条纹的chuáng单。他们五六个孩子,最大的一个女儿已经十二三岁了,想必另外还有一间房。三个老婆两大批孩子,这样拖泥带水的,难道是作掩蔽?

  “他写过一封信给我,劝我到重庆去,”九莉说。“当然这也不一定就证明他不是共產党。当时我倒是有点感激他肯这麼说,因为信上说这话有点危险,尤其是个‘文化人’。”

  她不记得什麼时候收到这封信,但是信上有一句“只有白纸上写著黑字是真的,”是说别的什麼都是假的,似乎是指之雍。那就是已经传了出去,说她与之雍接近。原来荀樺是第二个警告她的人——还是第一个?还在向璟之前?——说得太斯文隐晦了。她都没看懂,这时候才恍惚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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