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_张爱玲【完结】(53)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爱玲

  他笑著坐起来点上根香烟。

  “今天无论如何要搞好它。”

  他不断的吻著她,让她放心。

  越发荒唐可笑了,一隻huáng泥罈子有节奏的撞击。

  “噯,不行的,办不到的,”她想笑著说,但是知道说也是白说。

  泥罈子机械性的一下一下撞上来,没完。绑在刑具上把她往两边拉,两边有人很耐心的死命拖拉著,想硬把一个人活活扯成两半。

  还在撞,还在拉,没完。突然一口气往上堵著,她差点呕吐出来。

  他注意的看了看她的脸,彷彿看她断了气没有。

  “刚才你眼睛里有眼泪,”他后来轻声说。“不知道怎麼,我也不觉得抱歉。”

  他睡著了。她望著他的脸,huáng黯的灯光中,是她不喜欢的正面。

  她有种茫茫无依的戚觉,像在huáng昏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

  现在在他逃亡的前夜,他睡著了,正好背对著她。

  厨房里有一把斩肉的板刀,太沉重了。还有把切西瓜的长刀,比较伏手。对準了那狭窄的金色背脊一刀。他现在是法外之人了,拖下楼梯往街上一丢。看秀男有什麼办法。

  但是她看过侦探小说,知道凶手总是打的如意算盘,永远会有疏忽的地方,或是一个不巧,碰见了人。

  “你要为不爱你的人而死?”她对自己说。

  她看见便衣警探一行人在墙跟下押著她走。

  为他坐牢丢人出丑都不犯著。

  他好像觉得了什麼,立刻翻过身来。似乎没醒,但是她不愿意跟他面对面睡,也跟著翻身。现在就是这样挤,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律朝一边躺著。

  次日一早秀男来接他,临时发现需要一条被单打包袱。她一时找不到乾净的被单,他们走后方才赶著送被单下楼去,跑到大门口,他们已经走了。她站在阶前怔了一会。一隻huáng白二色小花狗蹲坐在她前面台阶上,一隻小耳朵向前摺著,从这背影上也就看得出它对一切都很满意,街道,晴明的秋天早晨。她也有同感,彷彿人都走光了,但是清空可爱。

  她转身进去,邻家的一个犹太小女孩坐在楼梯上唱唸著:“哈囉!哈囉!再会!再会,哈囉!哈囉!再会!再会!”

  之雍下乡住在郁家,郁先生有事到上海来,顺便带了封长信给她,笑道:“我预备遇到检查就吃了它。”

  九莉笑道:“这麼长,真要不消化了。”

  这郁先生倒没有内地大少爷的习气,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说话也得体,但是忍不住笑著告诉她:“秀男说那次送他下乡,看他在火车上一路打瞌睡,笑他太辛苦了。”

  九莉听了也只得笑笑,想道:“是那张chuáng太挤,想必又有点心惊肉跳的,没睡好。”

  那次在她这里看见楚娣一隻皮包,是战后新到的美国货,小方块软塑胶拼成的,乌亮可爱。信上说:“我也想替我妻买一隻的。”

  “乡下现在连我也过不惯了,”他说。

  她一直劝他信不要写得太长,尤其是邮寄的,危险,他总是不听,长篇大论写文章一样。他太需要人,需要听众观众。

  她笑向楚娣道:“邵之雍在乡下闷得要发神经病了。”

  楚娣皱眉道:“又何至於这样?”

  郁先生再来,又告诉她乡下多一张陌生的脸就引起注意,所以又担心起来,把他送到另一个小城去,住在他们亲戚家里。

  蕊秋终於离开了印度,但是似乎并不急於回来,取道马来亚,又住了下来。九莉没回香港读完大学,说她想继续写作,她母亲来信骂她“井底之蛙“。

  楚娣倒也不主张她读学位。楚娣总说“出去做事另有一功,”言外之意是不犯著再下本钱,她不是这块料,不如gān她的本行碰运气。

  九莉口中不言,总把留学当作最后一条路,不过看英国战后十分láng狈,觉得他们现在自顾不暇,美国她又更没把握。

  “美国人的事难讲,”楚睇总是说。

  要稳扎稳打,只好蹲在家里往国外投稿,也始终摸不出门路来。

  之雍化名写了封信与一个著名的学者讨论佛学,由九莉转寄,收到回信她也代转了去,觉得这人的态度十分谦和,不过说他的信长, “亦不能尽解。”之雍下一封信竟说他“自取其rǔ,”愧对她。

  九莉想道:“怎麼这麼脆弱?名人给读者回信,能这样已经不容易了。人家知道你是谁?知道了还许不理你。他太不耐寂寞:心智在崩溃。”

  她突然觉得一定要看见他家里的人,忽然此外没有亲人了。

  她去看秀男。他们家还是那样,想必是那位闻先生代为维持。秀男婚后也还是住在这里替他们管家。九莉甚至於都没给她道过喜。

  秀男含笑招呼,但是显然感到意外。

  “我看他信上非常著急,没耐心,”九莉说著流下泪来。不知道怎麼,她从来没对之雍流过泪。

  秀男默然片刻,方道:“没耐心起来没耐心,耐心起来倒也非常耐心的呀。”

  九莉不作声:心里想也许是要像她这样的女人才真了解她爱的人。影星埃洛弗林有句名“男女最好言语不通。”也是有点道理。

  九莉略坐了坐就走了,回来告诉楚娣“到邵之雍家里去了一趟,”见楚娣梢梢有点变色,还不知道为什麼,再也没想到楚娣是以为她受不了寂寞,想去跟他去了。

  快两年了。战后金子不值钱,她母亲再不回来,只怕都不够还钱了,儘管过得省,什麼留学早已休想。除了打不出一条路来的苦闷,她老在家里不见人,也很安心。

  “你倒心定,”楚娣说过不止一次了。

  郁先生又到上海来了。提起之雍,她竟又流下泪来。

  郁先生轻声道:“想念得很吗?可以去看他一次。”

  她淡笑著摇摇头。

  谈到别处去了。再提起他的时候,郁先生忽然不经意似的说:“听他说话,倒是想小康的时候多。”

  九莉低声带笑“哦”了一声,没说什麼。

  她从来没问小康小姐有没有消息。

  但是她要当面问之雍到底预备怎样。这不确定,忽然一刻也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写信没用,他现在总是玄乎其玄的。

  楚娣不赞成她去,但是当然也不拦阻,只主张她照她自己从前摸黑上电台的夜行衣防身服,做一件蓝布大棉袍路上穿,特别加厚。九莉当然拣最鲜明刺目的,那种翠蓝的蓝布。

  郁先生年底回家,带她一同走,过了年送她到那小城去。

  临行楚娣道:“给人卖掉了我都不知道。”

  九莉笑道:“我一到就写张明信片来。”

  九

  乡下过年唱戏,祠堂里有个很jīng緻的小戏台,盖在院子里,但是台顶的飞簷就啣接著大厅的屋顶,中间的空隙里she进一道阳光,像舞台照明一样,正照在旦角半边脸上。她坐在台角一张椅子上,在自思自想,唱著。乐师的篤的篤拍子打得山响。日光里一蓬一蓬蓝色的烟尘,一波一波斜灌进来。连古代的太阳部落上了灰尘。她绒兜兜的粉脸太肥厚了些,背也太厚,几乎微驼,身穿柠檬huáng綉红花绿叶对襟长袄,白绸裙。台边一对盘金龙黑漆柱上,一边掛著“禁止喧哗”的木牌,一边掛著“肃静”木牌与一隻大自鸣鐘,鐘指著两点半,与那一道古代的阳光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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