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_张爱玲【完结】(60)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爱玲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换了从前,早羞死了。

  消了毒之后老不收口,结果还是南西说:“叫查礼来看看。”杨医生是个红外科大夫,杀jī焉用牛刀,但是给敷了药也不见效。他在近郊一家大学医科教书,每天在校中植物园里摘一片龙角树叶,带了来贴在伤口上,再用纱布包扎起来。天天换,两三个月才收了口。这时候蕊秋就快动身去马来亚了。

  楚娣在背后轻声笑道:“倒像那‘流làng的犹太人’。”——被罚永远流làng不得休息的神话人物。

  九莉默然。这次回来的时候是否预备住下来,不得而知,但是当然也是给她气走的。事实是无法留在上海,另外住也不成话。

  一度甚至於说要到西湖去跟二师父修行。二师父是卞家的一个老小姐,在湖边一个庵里出了家。

  行期已定,临时又等不及,提早搬了出去,住在最豪华的国际饭店,也像是赌气。

  一向总是说:“我回来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但是这次楚娣把这公寓的顶费还了她一半,大概不预备再回国了。

  理行李的时候,很喜欢楚娣有一隻湖绿色小梳打饼乾筒。

  楚娣便道:“你拿去好了,可以装零碎东西。”

  “你留著用吧,我去买这麼一盒饼乾就是了。”

  “你拿去好了,我用不著。”

  九莉想道:“二婶三姑这样的生死之jiāo,会为了一隻小洋铁筒这样礼让起来。”心下惘然。

  临走取出一副翡翠耳环,旁边另搁了一小摊珠宝,未镶的小红蓝宝石,叫九莉拣一份。她拣了耳环。

  “剩下的这个给你弟弟,等他结婚的时候给新娘子镶著戴。”

  碧桃来了。蕊秋在这里的时候本来已经来过,这次再来,一问蕊秋已经走了。

  楚娣与碧桃谈著,不免讲起蕊秋现在脾气变的,因笑道:“最怕跟她算账。”她们向来相信“亲兄弟。明算账。”因为不算清楚。每人印象中总彷彿是自己吃亏。人性是这样。与九莉姑姪算账,楚娣总是说:“还我六块半,万事全休。”这天提起蕊秋来,便笑道:“她给人总是少算了,跟她说还要生气。”

  碧桃笑道:“‘呆进不呆出’噯!”

  九莉听了心里诧异,想道:“人怎麼这麼势利?她一老了,就都眾叛亲离起来。”

  燕山来了。

  在huáng昏的时候依偎著坐著,她告诉他她跟她母亲的事,因为不给他介绍,需要解释。

  没提làng漫的话。

  “给人听著真觉得我这人太没良心。”她未了说。

  “当然我认为你是对的。”他说。

  她不是不相信他,只觉得心里一阵灰暗。

  九林来了。

  他也跟碧桃一样,先已经来过,是他表姐兼上司太太把他从杭州叫了来的。这次母子见面九莉不在场。

  当然他已经从表姐那里听见说蕊秋走了,但是依旧笑问道:“二婶走了?”脸上忽然现出一种奇异的讽刺的笑容。

  他是说她变了个人。

  九莉泡了茶来,笑道:“你到上海来住在家里?”

  “住在宿舍里朋友那里。”他喝著茶笑道:“到家里去了一趟。带了两袋米去。住了一晚上。有个朋友有笔钱jiāo给我收著,不知道什麼时候给二叔搜了去了,对我说:‘你这钱预备做什麼用的?你要这麼些钱gān什麼?放在我这儿,你要用跟我拿好了。’我说:“这不是我的钱,是朋友的,要马上拿去还人家的。’”

  九莉听了十分震动。但是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怪她弟弟粗心大意,钱怎麼能带去?当然是他自己的积蓄,什麼朋友jiāo给他收著——他又是个靠得住的人!他没提翠华,也说不定是她出的主意。

  九林又道:“二叔写了封信跟绪哥哥借钱,叫我带去寄。我也许有机会到北边去一趟,想跟绪哥哥联络联络,这时候跟人家借钱不好,所以没给他寄。”

  九莉又震了一震。

  “二叔怎麼现在这样窘?不是说两人都戒了烟了?”

  九林皱眉道:“二叔就是那样,现在简直神经有问题。抵押到了期,收到通知信就往抽屉里一搁。娘告诉我的。娘都气死了。”

  “娘也许是气他不把东西落在她手里。”

  九林急了。“不是,你不知道,娘好!是二叔,自己又不管,全都是这样糟掉了。倒是娘明白。”

  九莉想道:“他爱翠华!”

  当然她也能懂。只要有人与人的关係,就有曲解的餘地,可以自骗自,不像蕊秋只是一味的把他关在门外。

  九莉曾经问他喜欢哪个女明星,他说蓓蒂黛维斯——也是年纪大些的女人,也是一双空空落落的大眼睛,不过翠华脸长些;也惯演反派,但是也有时候演爱护年青人的女教师,或是老姑娘,为了私生子的幸福牺牲自己。

  “你为什麼喜欢她?”她那时候问。

  “因为她的英文发音清楚。”他囁嚅起来:“有些简直听不清楚,”怕她觉得是他英文不行。

  她可以想像翠华向他诉说他父亲现在神经病,支开他父亲,母子多说两句私房话,好让他父亲去搜他的行李。

  她起身去开抽屉取出那包珠宝来,打开棉纸小包,那一撮小宝石实在不起眼。尤其是在他刚丢了那麼些钱之后。

  “这是二婶给你的,说等你结婚的时候给新娘子镶著戴。”

  他脸上突然有狂喜的神情。那只能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提起过他的婚事。九莉不禁心中一阵伤惨。

  蕊秋从前总是说:“不是我不管你弟弟的事,只有这一个儿子,总会给他受教育的。”

  不给他受教育,总会给他娶亲的。无后为大。

  乃德续娶的时候想再多生几个子女,怎麼现在连绝后都不管了?当然,自己生与儿子生,是人我的分别。她一直知道她父亲守旧起来不过是为他自己著想。

  还是翠华现在就靠九林了,所以不想他结婚?

  因为心酸,又替他觉得窘,这片刻的沉默很难堪,她急於找话说,便笑道:“二婶分了两份叫我拣,我拣了一副翡翠耳环。”

  他笑著应了声“哦,”显然以为她会拿给他看。其实就在刚才那小文件柜同一隻抽屉里,但是她坐著不动。他不禁诧异起来,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再坐了一会就走了,微笑拾起桌上那包珠宝揣在袴袋里。

  她告诉楚娣他说的那些。楚娣气愤道:“听他这口气,你二叔已经老颠倒了,有神经病,东西都该jiāo给他管了。”

  九莉想道:“她难道还卫护这倒过她的戈的哥哥?还是像人有时候,亲人只许自己骂,别人说了就生气?”

  不是,她想楚娣不过是忠於自己这一代,不喜欢“长江后làng推前làng”。

  那副耳环是不到一吋直径的扁平深绿翠玉环,弔在小金鍊子上,没耳朵眼不能戴,需要拿去换个小螺丝钮。她拿著比来比去,头髮长,在鬈髮窝里dàng漾著的暗绿圈圈简直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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