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红卫兵的自白_梁晓声【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破烂的换钱”虽数“下九流”的gān活,收入倒比当一名乘警可观。屋里屋外,一年三百六十多天,尽是一堆堆的破烂儿,卢婶从不嫌碍眼。

  “管它是gān什么的,花钱便当就成呗!我家那口子爱哪天开资就那天开资,市长不是还得一个月才开一回吗?”卢婶对生活也持一种“无为而治”的达观态度。

  哪天卢叔赚钱多了,她便使出一位堪称优秀的厨房夫人的浑身解数,做上七盘八碗,全家香香美美饱吃一顿。碰上卢叔犯懒不肯出门挣钱的日子,便熬一大锅高梁米粥或苞谷面粥,从早喝到晚。院里的女人们都说,卢家的大人孩子不亏一副胃肠。只有我母亲对这种初一撑死初五饿死的生活方式不以为然,却没发表过评论。

  卢叔自从情感经历受挫,对“野花”再也不存半点làng漫。变成了个专一不二的丈夫。收破烂以外的剩余价值,全部体现在酒棋二字上。守着酒瓶子,哪怕只有咸菜条,两斤“老白gān”醉不倒他,自诩是“酒太极”的功夫。一旦醉倒,便捧着半导体歪在炕头听京戏。这是七成醉的表现。八九成醉的时候摔东砸西。十成醉的时候怵目惊心,握一把菜刀或一柄斧头,站在房顶上跳跃着骂大街,扬言和张三拼命,和李四不共戴天。张三或李四,大抵会来为了什么事向他赔礼道歉。这条街上住的都是老婆孩子一大堆的人,谁愿和他拼命、和他不共戴天呢?“大哥,别生气!我那是醉话,咱哥儿们!你是我大哥!我哪能跟你拼命啊!……”他见好就收。能见好就收,证明他那十分醉也是不无水分的。我们院的人家没搬来前,他已经获得了两个绰号。当面一个,背后一个。当面人称他“卢二爷”,包含敬畏的意思;背后提起他,则都叫他“卢二驴”。我们搬来后,他企图只对我们公开第一个绰号,保留第二个绰号。事不由己,只好左耳听愿听的,右耳听不愿听的。

  母亲最初挺惧怕他,曾叮嘱我们:“千万别惹他啊。惹了他,他拎着菜刀斧头闯进家里来拼命,你们爸爸远在外地,是妈能抵挡了他?还是你们能抵挡了他?”母亲的惧怕心理影响着我们。我们见了他,都赶紧低下头退避三舍。

  有次他又喝到十分醉,大雪天,脱光了膀子,从他家房顶转移到我家房顶,跳跃着破口大骂某人,操一柄铁锨,舞得上三下四。蹦塌了我家一大片房顶。吓得母亲和我们躲在屋里不敢出门。过后,母亲到他家去,用些为人处世的至理名言劝慰他。

  他受了感动,对母亲说:“老嫂子,难啊!我一个收破烂的,又是个犯过错误被开除公职的人,名分上低三分,不借着酒装驴装虎,怕受欺负呀!”第二天还买了两听罐头送过我家来,给母亲“压惊”。

  母亲又这样对我们说:“其实你们倒也不必怕他。他心眼不坏,不过是个驴脾气,得顺着毛儿摩挲。顺着毛儿摩挲他,他还是通情达理的。”

  大概因为母亲深谙与他相处的科学之方法,他对母亲从此很是尊重,不叫“老嫂子”不开口。使我们渐渐对他感到亲近起来。

  他棋下得确实好。没被开除公职前,曾荣获全省职工象棋大赛冠军。那是他所获得的最辉煌的荣誉。傍晚在街头电线杆下摆出huáng杨木棋盘紫檀木棋子时(冠军的奖品),不可一世的样子如同拿破仑。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举棋如山,落棋不悔。是当之无愧的马路坛主,街头棋王。所向无敌,非他自chuī自擂,乃公认的事实。

  和卢叔最早建立jiāo情的是姜叔。姜叔是一个只有三百来人的大集体性质的小小制本厂的工人,卢叔的新棋友,因有幸加入卢叔的棋友行列,颇引以为荣。两人由棋友而朋友,推动两家关系过从甚密。

  姜叔家的左邻是张叔家。张叔是一个区属的一个片儿的几个小商店的没有正式gān部级别的“负责同志”,算我们这个大院里有点权力的人。其余几家买不到火柴、灯pào、肥皂、酱油、面碱一类东西时,少不了要走走他的“后门儿”。他乐于为众邻开这类小“后门儿”。

  姜叔家的右邻是孙叔家。孙叔是当年哈尔滨市独一无二的龙江木器厂家具车间的主任——正科级。比起张叔来,在众邻眼里,身份自然又不同。他是个很有官相的人。天庭饱满,地庚方圆。他不爱说话。无论在院里还是在街上,你不主动跟他打招呼,他绝不主动对你开口。邻居男女们都认为他摆科长的架子。其实是他的本性如此。

  孙叔家的隔壁是窦叔家。窦叔是一个街道机修厂的车工。那个厂比姜叔的制本厂还小,八十多人。窦叔和斜对门的马叔相好,都具备那么一点点音乐细胞。窦叔有一把小号,马叔有一支黑管。晚上常合奏,都是院子里的孩子们崇拜的人物。

  除了我的父亲,马叔就是院里年龄最长的一个男人了。那一年五十。据说念过“国高”,又是煤炭公司的会计,便成了我们院里一个知识分子形象的代表。他也难免好以知识分子自居。他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和我同岁,也读初三了。

  我们家是院里生活最艰难的一户,受着众邻居的许多帮助。怀着感激的母亲,对哪一家都非常卑恭。父亲虽然远在四川工作,家里却悬挂满了他的奖状,体现着我们这个家庭崇尚容誉的家风。

  第二章

  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这是贴在我们教室黑板上方毛主席像两侧的大红字标语。证明着我们那一代中学生思想意识中明确而又远大的使命感。

  十七岁的我,刚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身体发育不良,还没长到一米六。吃野菜造成的浮肿虽以消退,对饥饿的印象却镂刻在大脑皮层上。如同纤纤少女般瘦削单薄的肩膀扛着一颗自以为成熟了的头。全中国和全世界装在里边儿。它仿佛随时会被种种热忱和种种激情一下子鼓破。

  陈家全平百米世界记录--美国四十多个州的数万公众在白宫前示威游行支持越南人民的抗美正义斗争--向欧阳海学习!--向王杰学习!--向钢铁战士麦贤得学习!--向焦裕禄同志学习!--向越南人民的好儿子阮文追学习!--向越南人民的好女儿贞姐学习!--参加反对“日韩条约”的集会--参加庆祝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成立五周年的集会--参加仿造的《收租院》泥塑,虔诚地接受忆苦思甜的阶级教育--学大寨支农--学大庆支工--学军时刻准备狠狠打击敢于来犯的美帝国主义侵略者--学习李素文,争当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标兵……

  “越南--中国,山连山,水连水,亲爱的同志加兄弟……!”

  “北京--地拉那,中国--阿尔巴尼亚,英雄的城市英雄的国家……”

  “拉丁美洲火山爆发了,美帝国主义正在灭亡……”

  “我是一个黑姑娘,我的家在黑非洲,黑非洲,黑非洲,黑夜沉沉不到头……”

  或隔三天,或隔五日,我们便会有极其庄严、极其神圣的理由,引亢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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