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06:百家争鸣_易中天【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孟子就说:现在,王上厨房有肥肉,马厩有骏马,民众却面有菜色,田有尸体。这是什么?是率领野shòu来吃人!shòu类相残,人类尚且厌恶;主持国家政治,却率领野shòu来吃人,又有什么资格为民父母?7

  呵呵,这哪里是上课,明明是训人。

  孟子为什么要这样教训国王?

  难道他要革命么?

  也许是的。

  无民权,就革命

  孟子确实像革命党。

  有一次,齐宣王问:武王伐纣,有这事吗?

  孟子说:史书上有。

  宣王又问:臣弑其君,也可以吗?

  孟子马上硬邦邦地回答:破坏仁的叫作贼,破坏义的叫作残,贼仁残义的就叫作独夫。我只听说打倒了独夫殷纣,没听说过什么弑君不弑君的!8

  又一次,邹穆公遇到难题。

  邹穆公告诉孟子,前些时我们跟鲁国发生冲突,寡人的官吏死了三十三人,民众却袖手旁观。这事让寡人左右为难。杀了这些见死不救的吧,杀不完;不杀吧,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先生,请问该怎么办?

  谁知孟子却幸灾乐祸。

  孟子说:活该!谁让他们平时对老百姓不好!这下老百姓可逮住报复的机会了。9

  晚清的革命党,也不过如此吧?

  但,为什么?

  因为在孟子那里,民权高于君权。孟子说──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10

  也就是说,民权第一,政权第二,君权第三。君,可以高高在上,可以养尊处优,可以也应该独一无二,叫“天无二日,民无二王”。11 但,如果他不合格,就不能享受这份尊崇,人民也就有权利革命。

  这,也是国王培训班的课程内容。

  一次,孟子问齐宣王:有人要出差,把老婆孩子托付给朋友,回来后却发现老婆孩子在挨饿,在受冻。对这样的朋友,该怎么办?

  宣王说:绝jiāo!

  孟子又问:如果长官管不了部下,该怎么办?

  宣王说:撤职!

  孟子再问:一个国家政治搞不好,又该怎么办?

  齐宣王该怎么回答?

  王顾左右而言他,看着随从们说别的去了。12

  但孟子还有机会。

  又一次,齐宣王问:公卿都相同吗?

  孟子说:不同。有同宗之卿,有异姓之卿。但他们的职责,都是君王有了大的过错就要劝阻。如果反复劝阻还不改,就要采取行动。

  宣王问:同宗之卿会怎么样?

  孟子说:废了那王!

  宣王一听,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孟子说:王上不必紧张。王上问臣,臣不敢不实言相告。照道理说,是这样。

  宣王的脸色这才恢复正常。

  又问:如果是异姓之卿呢?

  孟子说:拂袖而去!13

  哈,还是不要那不合格的君主!

  毫无疑问,孟子从来就没反对过君主制,也不认为君臣关系是平等的。但他跟孔子一样,不讲平等,却讲对等。对等,就是我有义务,你也有;你有权利,我也有。大家礼尚往来,谁都不能盛气凌人。用孔子的话说,就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14

  忠诚与客气,不平等,但对等。

  孟子却没那么温良恭俭让。他的说法是──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15

  也就是说,你把我当什么人,我就把你当什么人;你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就把你当敌人。

  呵呵,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但,这也顶多是翻脸,为什么要革命呢?

  更重要的是,人民为什么就有权革命呢?

  因为君权来自民权。

  有一次,学生万章问:尧把天下让给舜,有这事吗?

  孟子说:没有!没人能把天下让给别人。

  万章说:那么舜的权力,是谁给的?

  孟子说:天给的。

  万章问:上天授权时,反复叮咛告诫了吗?

  孟子说:没有。天是不说话的,但上天会看人民群众的反应。民众满意谁,天就授权谁。天子之权是上天和人民共同授予的,叫“天与之,人与之”。16

  对,双重授权,或共同授权。

  这很了不起。

  更了不起的是,孟子还引用了《尚书·泰誓》的一句话,叫“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这样一来,上天和人民的共同授权,就其实是民授。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堪称伟大。

  我们知道,一个国家或一个政权是否民主,关键就看授权主体。政权民授,就民主;神授,就君主;自授,就专制;不讲授权,黑社会都不如。

  然而,自从周人确立了“君权天授”的观念,授权问题就不再有人讨论。重新提出这个问题,明确把授权主体界定为上天和人民,而且“名为天授,实为民授”,孟子是第一,也是唯一。

  但,古代中华史的民主传统,也就仅此而已。

  君权来自民权,故民权高于君权,这就是孟子的思想,也是他与诸子的区别:老子和庄子不要君权,也就无所谓民权;墨子和韩非主张集权,则君权高于民权。

  先看韩非。

  守住你的王冠

  其实,韩非也有“国王培训班”。

  学员里,也有梁惠王。

  当然,韩非出生时,梁惠王早已去世,韩非不可能给他上课。上课的人,叫卜皮。

  卜皮也是法家。

  梁惠王说:先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据先生所知,寡人的名声怎么样?

  卜皮答:臣听说王上是慈惠的人。

  梁惠王听了十分高兴,洋洋得意地问:那寡人的慈惠到了什么地步呢?

  卜皮答:到快亡国的地步了。

  惠王大吃一惊:慈惠不是行善吗?怎么会亡国?

  卜皮说:慈则不忍,惠则好施。结果是什么呢?必然是该杀的不杀,不该赏的乱赏。如此“有过不罪,无功受赏”,岂有不亡之理?17

  此事不知是真是假,但被韩非编进了教材,用来培训各国国王。只不过,韩非的课程内容跟孟子是相反的。孟子讲王道,韩非讲霸道,而且是横行霸道。

  为什么横行霸道?

  因为社会风气如此,时代jīng神也如此。

  韩非说,有一年齐国伐鲁,鲁国派孔子的学生子贡去进行外jiāo斡旋。子贡滔滔不绝说了半天,齐人却一句话就打发了他。齐人回答说,先生的话确实说得漂亮,但我们就是来抢地盘的,漂亮话管什么用?

  结果,齐把国境线划到了鲁国都城门前十里。

  这,难道不是横行霸道?

  于是韩非说,别再扯什么仁义道德,扯什么兼爱天下,扯什么温良恭俭让,谁讲谁倒霉,因为时代变了。这个变化,也可以概括为一句话──

  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18

  也就是说,人际关系也好,国际关系也好,都是利益关系。只不过,利益的获取,最早是“揖让”,后来是“巧取”,现在是“豪夺”。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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