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中国人_易中天【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所谓群体意识,也简单一点说,就是认为每个人都是群体的一部分。群体的利益就是个人的利益,群体的价值就是个人的价值。个人的意志,必须服从于群体的共同意志;个人的人格,只能依附于群体的共同人格。即便吃饭穿衣,也不完全是个人的事。如果是众人聚餐,就更要“顾全大局”。比方说,在点菜的时候,要尽量选择大家都爱吃的菜,不能只顾自己的口味。因为“一人向隅”,尚且“举座不欢”,倘若只有你一个人吃得开心,又成何体统?至于各自为政,就更没名堂。如果各点各的,各吃各的,那又何必坐到一起来?gān脆各自回家或者吃份饭好了。聚餐,不就图的是大家在一起,体验群体性吗?

  不同的思想内核,就造就了不同的文化性格。

  一般地说,以个体意识为思想内核的民族多半性格外向,以群体意识为思想内核的民族多半性格内向。因为个体已是社会的最小单位,实在已无“内”可“向”。只有向外发展,才能求得生存空间。群体却有着自己的内部空间。以群体为单位,生存空间界定以后,要解决的就是内部问题,眼睛非向内看不可。所以,中国人性格内向而西方人性格外向,当然也就有着不同的jiāo际方式。西方人见面,是两个单独个体的事情。个体的独立人格“不可人”,自由意志“不可犯”。因此必须敞开怀抱,伸出双手,表示愿意建立关系;还必须握手拥抱,相互接触‘,关系的建立才能得到确证。中国人见面鞠躬作揖,则另有一番意义。双手抱拳,表示关系早已确定,大家都是自己人,就像左手和右手,早就抱成了团儿,不必再分彼此,如果把手伸了出去,岂非见外?至于点头弯腰,则无非表示敬意。因为即便是“哥们”,也有大有小有兄有弟。自己的头低一点,腰弯一点,也就抬高了对方。大家都礼貌,都谦让,也就能“群”。

  可见,文化现象是体现着文化内核的。为此,本书特别拈出九种文化现象来进行讨论。这九种文化现象,有的是中国独有的,如人情、面子;有的虽非中国独有,却颇具“中国特色”,如饮食、家庭。现象虽有九种,但“九九归一”,目的却只有一个,即要揭示出中国文化最核心最深层的秘密。

  所以,这些现象,便有一个共同特点,即它们都是我们自己的身边人:身边事,是每个中国人熟视无睹、司空见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因为最“寻常”的,也就必然是最“正常”的。文化内核既然是最具纲领性的东西,就一定能见之于最具普遍性的现象。不过,“太寻常”也就难免“看不见”。这就需要分析,需要解剖,需要追根寻源,或者说,需要“破译”,才能“解密”。

  这,便正是本书要做的事情。

  正文 第一章 饮食 一 民以食为天 1

  吃出来的和做出来的

  有人说,中国文化是吃饭吃出来的,西方文化是中国做出来的。

  这当然“不像话”,也没什么“科学依据”,却也不是全没影儿。什么是文化?文化就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方式。要生存,要发展,这“饮食男女”四个字是不能不讲的。就连动物,都知道不能不觅食,不能不求偶。这是本能。用句文雅的话说,就叫“食、色,性也”,管你张三李四天王老子,都一样。反正不吃饭,就会一命呜呼(个体无法存活);不中国,就会断子绝孙(种族不能繁衍)。不能生存,何谈发展,又哪有什么文化?

  这可是天大的事,搁到谁头上也含糊不得。

  所以中国便有句老话,叫“民以食为天”。就是说,吃饭这事,有天那么大,或者直接的就是天。可惜“天”只有一个,给了“食”,就不好再给“色”了。因此不曾听说过“民以色为天”的。民以色为天,举国上下都是“yín夫dàng妇”,那还了得?再说,“饱暖思yín欲”,填饱了肚子才谈得上其他。如果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哪里还动得了别的心思?

  因此重视归重视,偏心眼儿却也难免。大体上说,“饮食男女”这四个字,中国人似乎更看重“饮食”,西方人则似乎更在乎“男女”。西方人会因为一个女人去打仗,中国人就不会。像古希腊人那样,为一个什么名叫海伦的女人而发动一场特洛伊战争的事,中国人是不会gān的。中国人只会在打败了仗以后把责任推到女人身上,让女人当替罪羊,比如妲己或杨贵妃。中国人打仗也有抢女人的。比如曹操攻破邺城,曹丕便趁机把袁熙的老婆甄氏“笑纳”了。但那是“搂草打兔子”,捎带的事。主要任务还是抢饭碗,打人家锅碗瓢盆的主意,文雅的说法叫“问鼎”。鼎是什么玩意儿?烧饭锅么!

  当然,“问鼎中原”的那个“鼎”,已不简单的只是一口烧饭锅了。作为政权和权力的象征,它也是一种神器。这事我们以后再说。但用烧饭锅来做神器和权柄,这就很有些意思,至少说明管饭比管别的什么更重要一些。男女之事当然也很重要,因此也有用性器来做神器和权柄的,比如“圭”就是。圭,玉制,状如男根,大小不一。天子所持者日“镇圭”,一尺二寸;公爵“桓圭”,九寸;侯爵“信圭”,七寸;伯爵“躬圭”,五寸。反正谁的阳器粗壮伟岸,谁的权力就大,地位就高。看来,上古时期人们要解决的,主要就是“饮食”和“男女”这两件大事。一个“鼎”,一个“圭”,便都好生了得。鼎供在庙堂之上,圭拿在诸侯手中。拿在手中的没怎么听人说要夺,供在堂上的却老是有人来问,“鼎”的分量显然要重于“圭”,“饮食”还是比“男女”重要。

  其实不要说神器,就连神,也中西有异职司有别。西方人的神是上帝。上帝是创世神。他创造了世界,也创造了人,而且一造就是男女两个。这就麻烦。你想,孤男寡女弄到一起,岂有不出事的?果然弄出了些尴尬事体,以至于上帝一怒之下,把他们逐出天堂,罚往人间生儿育女,这才有了人类社会。吃饭的问题,也由人自己想办法,上帝是不管的。

  中国的神就不同。造人的是女娲娘娘,而且并不单造一男一女,一造就是一大群。造出来以后,老太太就乐呵呵地看着他们生育繁衍,自己躺在云里雾里安享那天伦之乐。至于吃饭的问题,则留给另一位“准神”去解决。这位“准神”就是伏羲。伏羲究竟是人还是神,不大说得清楚,大约是半人半神吧!但可以肯定他是一个厨子,或者曾经当过厨子,要不就是“司务长”。伏羲又叫庖牺。庖就是庖厨,牺就是牺牲。主管庖厨和牺牲的,不是红案就是白案。史书上说他“教民渔猎畜牧”,说了归齐也就是解决了大家的吃饭问题,自然功莫大焉。于是这个“伙头军”和“大师傅”的地位便越弄越高,弄到最后,就连造人的女娲,也居然成了他的太太,甚至还有说伏羲和女娲由兄妹而夫妻者。这就不能不说是把“饮食”看得比“男女”还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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