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_林海音【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海音

  “回去吧,小英子,让我自个儿再仔细想想。这两天别再来了,外面风声仿佛唉,仿佛不好呢!”

  我只好退出来了,我迈出破砖墙,不由得把珠串子推到胳膊上去,用袖子遮盖住,我是怕又碰见那个不认识的男人来要了去。

  七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到了我到学校取暑假作业题目的日子了。

  美丽的韩老师正在操场上学骑车,那是一种时髦的事情呀!只有韩老师才这么赶时髦。她骑到我的面前停下了,笑笑对我说:

  “来拿作业呀?”

  我点点头。

  “暑假要快乐地过,下学期很快就开学了,那时候,你作业做好了,你的新牙也长出来了,兴华门也可以通车子了!”

  她的话多么好听,我笑了。但是想起牙,连忙捂住嘴,可是太好笑了,我的新牙虽然没有长出来,可也要笑,我就哈哈地大笑起来,韩老师也扶着车把大笑了。   我和几个同路的同学一路回家,向兴华门走,土坡儿已经移开了许多,韩老师说得不错,下学期开学,一定可以有许多车辆打这里通过,韩老师当然也每天骑了车来上课啦。她骑在车上像仙女一样,我在路上见了她,一定向她招手说:“韩老师,早!”

  走进新帘子胡同,觉得今天特别热闹似的,人们来来往往的,好像在忙一件什么事。也有几个巡警向胡同里面走去。又是谁家丢了东西吗?我的心跳了,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幸。

  越到胡同里面,人越多了。“走,看去!”“走,看去!”人们都这么说,到底是看什么呢?   我也加紧了脚步,走到家门口时,看见家家的门都打开了,人们都站在门口张望,又好像在等什么,有的人就往空草地那面走去,大槐树底下也站满了人。

  我家门墩上被刘平和方德成站上去了。宋妈抱珠珠也站在门口,妈妈可躲在大门里看,她这叫规矩。

  “怎么啦,宋妈?”我扯扯宋妈的衣襟问。

  “贼!逮住贼啦!”宋妈没看我,只管伸着脖子向前探望着。

  “贼?”我的心一动,“在哪儿?”

  “就出来,就出来,你看着呀!”

  人们嗡嗡地谈着,探着头。

  “来啦!来啦!出来啦!”   我的眼前被人群挡住了,只看见许多头在钻动。人们从草地那边拥着过来了。

  “就是他呀!这不是收买破铜烂铁的那小子吗?”

  前面一个巡警手里捧着一个大包袱,啊!是那个油布包袱!那么这一定是逮住他了,我拉紧了宋妈的衣角。

  “好嘛!”有人说话了。“他妈的,这倒方便,就在草堆里窝赃呀!”

  “小子不是做贼的模样儿呀!人心大变啦!好人坏人看不出来啦!”

  一群人过来了,我很害怕,怕看见他,但是到底看见了,他的头低着,眼睛望着地下,手被白绳子捆上了,一个巡警牵着。我的手满是汗。   在他的另一边,我又看见一个人,就是那个在槐树下向我要铜佛像的男人!他手里好像还拿着两个铜佛像。

  “就是那个便衣儿破的案,他在这儿憋了好几天了。”有人说。

  “哪个是便衣儿?”有人问。

  “就是那戴草帽儿的呀!手里还拿着贼赃哪!说是一个小姑娘给点引的路才破了案。……”

  我慢慢躲进大门里,依在妈妈的身边,很想哭。

  宋妈也抱着珠珠进来了,人们已经渐渐地散去,但还有的一直追下去看。妈妈说:

  “小英子,看见这个坏人了没有?你不是喜欢作文章吗?将来你长大了,就把今天的事儿写一本书,说一说一个坏人怎么做了贼,又怎么落得这么个下场。”   “不!”我反抗妈妈这么教我!

  我将来长大了是要写一本书的,但决不是像妈妈说的这么写。

  我要写的是:

  “我们看海去”。

  兰姨娘

  一

  从早上吃完点心起,我就和二妹分站在大门口左右两边的门墩儿上,等着看“出红差”的。这一阵子枪毙的人真多。除了土匪qiáng盗以外,还有闹革命的男女学生。犯人还没出顺治门呢,这条大街上已挤满了等着看热闹的人。

  今天枪毙四个人,又是学生。学生和土匪同样是五花大绑在敞车上,但是他们的表情不同。要是土匪就热闹了,身上披着一道又一道从沿路绸缎庄要来的大红绸子,他们早喝醉了,嘴里喊着:

  “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

  “没关系,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瘌!”

  “哥儿几个,给咱们来个好儿!”

  看热闹的人跟着就应一声:

  “好!”

  是学生就不同了,他们总是低头不语,群众也起不了劲儿,只默默地拿怜悯的眼光看他们。我看今天又是枪毙学生,便想起这几天妈妈的忧愁,她前天才对爸爸说:

  “这些日子,风声不好,你还留德先在家里住,他总是半夜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来,怪吓人的。”

  爸爸不在乎,他伸长了脖子,用客家话反问了妈一句:   “惊么该?”

  “别说咱们来往的客人多,就是自己家里的孩子、佣人也不少,总不太好吧?”

  爸爸还是满不在乎地说:

  “你们女人懂什么?”

  我站在门墩儿上,看着一车又一车要送去枪毙的人,都是背了手不说话的大学生,不知怎么,便把爸妈所谈的德先叔连想起来了。

  德先叔是我们的同乡,在北京大学读书,住在沙滩附近的公寓里,去年开同乡会和爸认识的。爸很喜欢他,当做自己的弟弟一样。他能喝酒,爱说话,和爸很合得来,两个人只要一碟花生米,一盘羊头肉,四两烧刀子,就能谈到半夜。妈妈常在背地里用闽南话骂这个一坐下就不起身的客人:“长屁股!”   半年以前的一天晚上,他慌慌张张地跑到我们家,跟爸爸用客家话谈着。总是为一件很要命的事吧,爸把他留在家里住下了。从此他就在我们家神出鬼没的,爸却说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新青年。

  我是大姐,从我往下数,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除了四妹还不会说话以外,我敢说我们几个人都不喜欢德先叔,因为他不理我们,这是第一个原因。还有就是他的脸太长,戴着大黑框眼镜,我们不喜欢这种脸。再就是,他来了,妈要倒霉,爸要妈添菜,还说妈烧不好客家菜,酿豆腐味儿淡啦!白斩jī不够嫩啦!有一天妈高高兴兴烧了一道她自己的家乡菜,爸爸吃着明明是好,却对德先叔说:   “他们福佬人就知道烧五柳鱼!”

  凭了这些,我们也要站在妈妈这一头儿。德先叔每次来,我们对他都冷冷的,故意做出看不起他的样子,其实他也不注意。

  虽然这样,看着过“出红差”的,心里竟不安起来,仿佛这些要枪毙的学生,跟德先叔有什么关系似的,还没等过完,我便跑回家里问妈:

  “妈!德先叔这几天怎么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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