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_林海音【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海音

  “施大哥今年到底高寿了?”妈打岔问。

  “管他多大!六十,七十,八十,反正老了,老得很!”

  “我记得他是六十六十几来着?”妈还是追问。

  “他呀,”兰姨娘噗哧笑了,看看我:“跟英子一般大,减去一周甲子,才八岁!”

  “你倒也跟了他五年了,你今年不是二十五岁了么?”

  “别看他六十八岁了,硬朗着呢!再过下去,我熬不过他,他们一家人对付我一个人,我还有几个五年好活!我不愿把年轻的日子埋在他们家。可是,四海茫茫,我出来了,又该怎么样呢?我又没有亲人,苏州城里倒有一个三岁就把我卖了的亲娘,她住在哪条街上,我也记不得了呀!就记得那屋里有一盏油灯,照着躺在chuáng上的哥哥,他病了,我娘坐在chuáng边哭,应该就是为了这病哥哥才把我卖的吧!想起来梦似的,也不知道是我乱想的,还是真的……”

  兰姨娘说着,眼里闪着泪光,是她不愿意哭出来吧,嘴上还勉qiáng笑着。

  妈不会说话,笨嘴拙舌的,也不劝劝兰姨娘。我想到去年七月半在北海看烧法船的时候,在人群里跟妈妈撒开了手,还急得大哭呢,一个人怎么能没有妈?三岁就没了妈,我也要哭了,我说:

  “兰姨娘,就在我们家住下,我爸爸就爱留人住下,空房好几间呢!”

  “乖孩子,好心肠,明天书念好了当女校长去,别嫁人,天底下男人没好的!要是你爸妈愿意,我就跟你们家住一辈子,让我拜你妈当姐姐,问她愿意不愿意?”兰姨娘笑着说。   “妈愿意吧?”我真的问了。

  “愿意呀!”妈的声音好像在醋里泡过,怎么这么酸!

  我可是很开心,如果兰姨娘能够好久好久地停留在我们家的话。她怎么也说我要当女校长呢?有一次,我站在对街的测字摊旁看热闹,测字的先生忽然从他的后领里抽出一把折扇,指着我对那些要算命的人说:“看见没有?这个小姑娘赶明儿能当女校长,她的鼻子又高又直,主意大着呢!有男人气。”兰姨娘的话,测字先生的话,让人听了都舒服得很,使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爸对兰姨娘也不错,那天我跟着爸妈到瑞蚨祥去买衣料,妈高高兴兴地为我和弟弟妹妹们挑选了一些衣料之后,爸忽然对我说:

  “英子,你再挑一件给你兰姨娘,你知道她喜欢什么颜色的吗?”

  “知道知道,”我兴奋得很,“她喜欢一件蛋青色的印度绸,镶上一道黑边儿,再压一道白芽儿……”我比手划脚说得高兴,一回头看见坐在玻璃柜旁的妈,妈正皱着眉头在瞪我。伙计早把深深浅浅的绸子捧来好几匹,爸挑了一色最浅的,低声下气地递到妈面前说:

  “你看看这料子还好吗?是真丝的吗?”

  妈绷住脸,抓起那匹布的一端,大把地一攥,拳头紧紧的,像要把谁攥死。手松开来,那团绸子也慢慢散开,满是绉痕,妈说:

  “你看好就买吧,我不懂!”

  我也真不懂妈为什么忽然跟爸生气,直到有一天,在那云烟缭绕的鸦片烟香中,我才也闻出那味道的不对。

  那个做九六公债的胡伯伯,常来我家打牌,他有一套烟具摆在我们家,爸爸有时也躺在那里陪胡伯伯玩两口。

  兰姨娘很会烧烟,因为施伯伯也是抽大烟的。是要吃晚饭的时候了,爸和兰姨娘横躺在chuáng上,面对面,枕着荷叶边的绣花枕头,上面是妈绣的拉锁牡丹花,中间那份烟具我很喜欢,像爸给我从日本带回来的一盒玩具。白铜烟盘里摆着小巧的烟灯,冒着青huáng的火苗,兰姨娘用一只银签子从一个洋钱形的银盒里挑出一撮烟膏,在烟灯上烧得口兹口兹地响,然后把烟泡在她那红红的掌心上滚滚,就这么来回烧着滚着,烧好了插在烟枪上,把银签子抽出来,中间正是个小dòng口。烟枪递给爸,爸嘬着嘴,对着灯火■■(上“xué”

  ,下“卒”)地抽着。我坐在小板凳上看兰姨娘的手看愣了,那烧烟的手法,真是熟巧。忽然,在喷云吐雾里,兰姨娘的手,被爸一把捉住了,爸说:   “你这是朱砂手,可有福气呢!”

  兰姨娘用另一只手把爸的手甩打了一下,抽回手去,笑瞪着爸爸:

  “别胡闹!没看见孩子?”   爸也许真的忘记我在屋里了,他侧抬起头,冲我不自然地一笑,爸的那副嘴脸!我打了一个冷战,不知怎么,立刻想到妈。我站起来,掀起布帘子,走出卧室,往外院的厨房跑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找母亲。跑到厨房,我喊了一声:“妈!”背手倚着门框。

  妈站在大炉灶前,头上满是汗,脸通红,她的肚子太大了,向外挺着,挺得像要把肚子送给人!锅里油热了,冒着烟,她把菜倒在锅里,才回过头来不耐烦地问我:“gān嘛?”我回答不出,直着眼看妈的脸。她急了,又催我:“说话呀!”

  我被bī得找话说,看她呱呱呱地用铲子敲着锅底,把炒熟的菜装在盘子里,那手法也是熟巧的,我只好说:   “我饿了,妈。

  ”

  妈完全不知道刚才的那一幕使我多么同情她,她只是骂我:

  “你急什么?吃了要去赴死吗?”她扬起锅铲赶我。“去去去,热得很,别在我这儿捣乱!”

  在我的泪眼中,妈妈的形象模糊了,我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宋妈把我一把拉出厨房,她说什么?“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你妈,看这么热天,这么大肚子!”

  我听了跳起脚尖哭。

  兰姨娘也从里院跑出来,她说: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这会功夫怎么又捣乱捣到厨房来啦!

  ”

  妈说:   “去叫她爸爸来揍她!”

  天快黑了,我被围在家中女人们的中间,她们越叫我吃饭,我越伤心;她们越说我不懂事,我越哭得厉害。

  在杂乱中,我忽然看见一白色的影子从我身旁擦过,是是多日不见的德先叔,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直往里院走。看着他那轻飘飘白绸子长衫的背影,我咬起牙,恨一切在我眼前的人,包括德先叔在内。

  三

  第二天早晨,我是全家最迟起来的人,醒来我还闭着眼睛想,早点是不是应当继续绝食下去?昨天抽大烟闹朱砂手的事,给我的不安还没有解开,她使我想到几件事:我记得妈跟别人说过,爸爸在日本吃花酒,一家挨一家,吃一整条街,从天黑吃到天亮。妈就在家里守到天亮,等着一个醉了的丈夫回来。我又记得我们住在城里时,每次到城南游艺园听夜戏回来,车子从胭脂胡同韩家潭穿过时,宋妈总会把我从睡梦中推醒:“醒醒,醒醒,大小姐!看,多亮!”我睁开眼,原来正经过辉煌光亮的胡同,各家门前挂着围了小电灯扎彩的镜框,上面写着什么“弟弟”“黛玉”“绿琴”等等字样,奶妈跟我说过,兰姨娘没到施伯伯家,也是在这种地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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