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_林海音【完结】(28)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海音

  妈妈说:“把你当家的叫来,信是我叫老爷偷着写的,你跟他回去吧,明年生了儿子再回这儿来。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小栓子和丫头子,活该命里都不归你,有什么办法!你不能打这儿起就不生养了!”

  宋妈一声不言语,妈妈又说:

  “你瞧怎么样?”

  宋妈这才说:

  “也好,我回家跟他算帐去!”

  爸爸和妈妈都笑了。

  “这几个孩子呢?”宋妈说。

  “你还怕我亏待了他们吗?”妈妈笑着说。

  宋妈看着我说:

  “你念书大了,可别欺侮弟弟呀!别净跟你爸爸告他的状,他小。”

  弟弟已经倒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现在很淘气,常常爬到桌子上翻我的书包。

  宋妈把弟弟抱到chuáng上去,她轻轻给弟弟脱鞋,怕惊醒了他。她叹口气说:“明天早上看不见我,不定怎么闹。”她又对妈妈说:

  “这孩子脾气qiáng,叫老爷别动不动就打他;燕燕这两天有点咳嗽,您还是拿鸭梨炖冰糖给她吃;英子的毛窝我带回去做,有人上京就给捎了来;珠珠的袜子都该补了。还有,……我看我还是……唉!

  ”宋妈的话没有说完,就不说了。

  妈妈把折子拿出来,叫爸爸念着,算了许多这钱那钱给她;她丝毫不在乎地接过钱,数也不数,笑得很惨:   “说走就走了!

  ”

  “早点睡觉吧,明天你还得起早。”妈妈说。

  宋妈打开门看看天说:

  “那年个,上京来的那天也是下着鹅毛大雪,一晃儿,四年了!”

  她的那件红棉袄,也早就拆了;旧棉花换了榧子儿,泡了梳头用;面子和里子,给小栓子纳鞋底了。

  “妈,宋妈回去还来不来了?”我躺在chuáng上问妈妈。

  妈妈摆手叫我小声点儿,她怕我吵醒了弟弟,她轻声地对我说:

  “英子,她现在回去,也许到明年的下雪天又来了,抱着一个新的娃娃。”

  “那时候她还要给我们家当奶妈吧?那您也再生一个小妹妹。

  ”

  “小孩子胡说!”妈妈摆着正经脸骂我。

  “明天早上谁给我梳辫子?”我的头发又huáng又短,很难梳,每天早上总是跳脚催着宋妈,她就要骂我:“催惯了,赶明儿要上花轿也这么催,多寒碜!”

  “明天早点儿起来,还可以赶着让宋妈给你梳了辫子再走。”

  妈妈说。

  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听见窗外沙沙的声音,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赶快起chuáng下地跑到窗边向外看。雪停了,gān树枝上挂着雪,小驴拴在树gān上,它一动弹,树枝上的雪就被抖落下来,掉在驴背上。

  我轻轻地穿上衣服出去,到下房找宋妈,她看见我这样早起来,吓了一跳。我说:  “宋妈,给我梳辫子。”

  她今天特别的和气,不唠叨我了。

  小驴儿吃好了早点,huáng板儿牙把它牵到大门口,被褥一条条地搭在驴背上,好像一张沙发椅那么厚,骑上去一定很舒服。

  宋妈打点好了,她用一条毛线大围巾包住头,再在脖子上绕两绕。她跟我说:

  “我不叫你妈了,稀饭在火上炖着呢!英子,好好念书,你是大姐,要有个样儿。”说完她就盘腿坐在驴背上,那姿势真叫绝!

  huáng板儿牙拍了一下驴屁股,小驴儿朝前走,在厚厚雪地上印下了一个个清楚的蹄印儿。huáng板儿牙在后面跟着驴跑,嘴里喊着:“得、得、得、得。”

  驴脖子上套了一串小铃铛,在雪后的清新空气里,响得真好听。

  爸爸的花儿落了 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新建的大礼堂里,坐满了人;我们毕业生坐在前八排,我又是坐在最前一排的中间位子上。我的衣襟上有一朵粉红色的夹竹桃,是临来时妈妈从院子里摘下来给我别上的。她说:

  “夹竹桃是你爸爸种的,戴着它,就像爸爸看见你上台时一样!”

  爸爸病倒了,他住在医院里不能来。

  昨天我去看爸爸,他的喉咙肿胀着,声音是低哑的。我告诉爸,行毕业典礼的时候,我代表全体同学领毕业证书,并且致谢词。

  我问爸,能不能起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六年前他参加了我们学校的那次欢送毕业同学同乐会时,曾经要我好好用功,六年后也代表同学领毕业证书和致谢词。今天,“六年后”到了,我真的被选做这件事。   爸爸哑着嗓子,拉起我的手笑笑说:

  “我怎么能够去?”

  但是我说:

  “爸爸,你不去,我很害怕,你在台底下,我上台说话就不发慌了。”

  爸爸说:

  “英子,不要怕,无论什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

  “那么爸不也可以硬着头皮从chuáng上起来到我们学校去吗?”

  爸爸看着我,摇摇头,不说话了。他把脸转向墙那边,举起他的手,看那上面的指甲。然后,他又转过脸来叮嘱我:

  “明天要早起,收拾好就到学校去,这是你在小学的最后一天了,可不能迟到!”

  “我知道,爸爸。”

  “没有爸爸,你更要自己管自己,并且管弟弟和妹妹,你已经大了,是不是?”

  “是。”我虽然这么答应了,但是觉得爸爸讲的话很使我不舒服,自从六年前的那一次,我何曾再迟到过?

  当我在一年级的时候,就有早晨赖在chuáng上不起chuáng的毛病。每天早晨醒来,看到阳光照到玻璃窗上,我的心里就是一阵愁:已经这么晚了,等起来,洗脸,扎辫子,换制服,再到学校去,准又是一进教室被罚站在门边。同学们的眼光,会一个个向你投过来。我虽然很懒惰,却也知道害羞呀!所以又愁又怕,每天都是怀着恐惧的心情,奔向学校去。最糟的是爸爸不许小孩子上学乘车的,他不管你晚不晚。   有一天,下大雨,我醒来就知道不早了,因为爸爸已经在吃早点。我听着,望着大雨,心里愁得了不得。我上学不但要晚了,而且要被妈妈打扮得穿上肥大的夹袄(是在夏天!),和踢拖着不合脚的油鞋,举着一把大油纸伞,走向学校去!想到这么不舒服的上学,我竟有勇气赖在chuáng上不起来了。   等一下,妈妈进来了。她看我还没有起chuáng,吓了一跳,催促着我,但是我皱紧了眉头,低声向妈哀求说:

  “妈,今天晚了,我就不去上学了吧?”

  妈妈就是做不了爸爸的主意,当她转身出去,爸爸就进来了。

  他瘦瘦高高的,站在chuáng前来,瞪着我:

  “怎么还不起来,快起!快起!”

  “晚了!爸!”我硬着头皮说。

  “晚了也得去,怎么可以逃学!起!”

  一个字的命令最可怕,但是我怎么啦!居然有勇气不挪窝。

  爸气极了,一把把我从chuáng上拖起来,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爸左看右看,结果从桌上抄起jī毛掸子倒转来拿,藤鞭子在空中一抡,就发出咻咻的声音,我挨打了!   爸把我从chuáng头打到chuáng角,从chuáng上打到chuáng下,外面的雨声混合着我的哭声。我哭号,躲避,最后还是冒着大雨上学去了。我是一只láng狈的小狗,被宋妈抱上了洋车第一次花五大枚坐车去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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