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14)

2019-03-10  作者|标签:秦文君

  不久,我颈脖那儿长出一圈密匝匝的疹子,大小如绿豆,宛如一长串饱满的珍珠项链。倪娜慌慌张张跑去请医生,我猜想她奔的如同苗条的鹿。可我已不信任那医生,他绝医不好我的病;他之所以不断推出些药是因为想碰上好运气,但好运气与他无缘。

  我拒绝与医生合作,但随着我双脚也开始肿胀,妥协就重新出现。医生在我额上脖子上拔火罐,很残酷地把我的额头烫得发紫,他说是把邪气抽出来;中医从此在我眼里变成一种巫术。以前我最不屑一顾的职业要数体育教师,此后就变成中医师。我对接触人体有关职业的偏见延续了许多年,直至有了一点博爱jīng神才消除。

  翌日,我的脸和整个头部全肿胀起来。医生问我感觉如何。我在他的瞳仁里见到奄奄一息的自己;这一刻,我才相信那个病重的女孩就是我本人。邪气攻她心,厄运降她身,它们要为难她、冒犯她。这些都是注定的,像已经过去多年的事又倏地冒了尖,轮回过来。我对他说,我熟悉它,我以为他会懂,却见他如影子那般飞速撤后去,吟唱似的说:“没治了。”

  贮木场的医生是本地一个大拿,他说没治,自然就不再有医生上门。而我的病情却一天天加重,头肿成个木瓜,面目可憎。倪娜早把心形镜子撤得无影无踪。每当她端着搪瓷茶缸去烧乌梅汤,我就撑起身,在帐篷玻璃上照自己的脸。对着我的帐篷窗口是一棵枯树,死去多年,枝桠成jīng般地岔得开开的。有一段正映照在那块窗玻璃上,与那憔悴的脸构成落泊景象。

  倪娜端着乌梅杨进来。她带到此地的吃食一样样都拿出来试过。唯有喝乌梅汤我才不原封不动地吐出来。她鼓着腮chuī那热气,神态像个小母亲,十分神圣。不一会儿,知青头来了,一个劲说:是万林qiáng要收她!是他做的主!现在麻烦来了,他却留在上海迟迟不归。

  我猜到他会一脸怨恨,每一个细胞都将我当成废品,因为预料到的,所以不值得愤怒。我的思维格外清晰,那个新出现的名字迅速地传播开来,那就是他,他在走近来。走近来,挥舞着激情的胳膊,可我无力迎他,肉体疲惫到极点,仿佛死掉了,冬眠了。

  “我跟你谈的事你考虑了吗?”倪娜说。

  “当然,当然,”知青头说,“我去找过邢指导员,他说哪天先来见见人。”

  “哪天呢?”

  “还没定。他是个忙人,一时抽不开身。小倪,千万别急。东北佬火上房顶了,还得把烟袋拍完呢。等他见了人,会答应的。”

  我不知他们背着我商量什么,只知与我有关。我立即体会出自己与健康人的天差地别。当晚,倪娜神秘地失踪了,大家昏昏沉沉入睡时她才带着一身寒气归来。她绞了一把热水毛巾递我,我擦了脸,就欠起身来看她做事。她把毛巾放在盆里搓着,忽然直起身忧郁地瞧着我,仿佛要把我印进记忆。我发现那水仍是清寡寡的,原来我已病得连污浊也没了,此刻,任何正常的机能都令我仰慕,可它们在逃避我,抛弃我。我简直羞于伸出手来,因为指甲苍白如纸,已无一丝血色。这改变了我十六年来的审美观:管脸蛋红扑扑的女孩叫阿乡;将脸色苍白的女孩看作白雪公主。我忽然不要那书卷气的病态美,想往当一个村姑,有火烫的血气。

  当夜,我做了个苍白的梦。出现个老翁,貌似舅公但绝不是他,我想那舅公的形象不过是个幌子,除他之外我没关注过其他老翁的脸,所以只得由他的五官显现。他问道:你死在此地如何?我说好。然后就惊醒,悄悄坐起,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已经死去了。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我望着窗外,枯树在冷寂中站立。我想我死后,它仍会那么站立,将一枝的枯影斜she在窗上。我突然想挥动斧子将它截掉,让它先于我死,先于我倒在那儿,否则太不公平,否则我就死不瞑目。我要用最后的残忍杀掉那棵枯树,就如抹掉一个痕迹;找一个同归于尽的伙伴。那之后,再见到听到溺水者不顾一切抓住某件物品,我都会涌出悲悯。人怕的是两手空空去死,与其说是贪婪,还是归结于懦弱的天性。人的最大敌人便是孤独。

  “小姑娘!”倪娜转过脸来,“你想什么?”

  “有点冷。”

  她那儿窸窣地响起来,一下子钻进我的被子,她的上衣像是柞丝的,老是响着。她用luǒ着的胳膊拢住我的肩,我紧挨着她健壮美丽的身体,把脸埋在她胸前。她的热量暖烘烘地熏着我。我感觉那是一片温柔的云,是没有边际的温泉。在那里,我变成个婴孩,一个粉嘟嘟的女婴。

  “小姑娘,”她挨着我的耳际,“好好睡,明天就能决定命运。”

  倪娜差点领我上了歧途。

  一早,倪娜就把我拽起来,并把我全副武装起来。她说命运,我无动于衷。那份玄已失却魅力,它只对圈外人产生诱惑。我顺从她,是由于能讨她喜欢的机会越来越少。我们出了门,她搀着我,顺着铁轨一直向前。

  “去指导员家。”她说,“昨晚我去过,基本上已讲妥。你坚持一下呵。”

  没走多远,我就虚汗直淌。于倪娜无关的事我都觉得索然无味,此时我想着的只是昨晚她走夜路的寒冷,但愿知青头没再来接应。我怕那甜腻腻的声音会让她坠入陷阱。大意的女孩周围会徘徊一些yīn险的男人。

  倪娜领我进入一个雄壮的门垛,在周围这是相当考究的,有土财主的气势。指导员是个大个子,身板挺得jīng薄;脸松松垮垮,像个瘪口袋。背影像小伙,脸像大爷,让人不知怎么就生出感慨!

  “炕上坐。”他就说了三个字,就找了个墙角倚着,蹲得低低的抽烟。

  那个炕有文把长,五六尺宽,像中学里的小戏台。坐上去,居然是温热的。炕头那儿坐着个黑擦擦的女人,奶奶模样,满脸是辛酸的皱纹,却敞着怀奶孩子。

  “是个小子!”她把孩子的腿扒开让我们过目,“生了四个丫头,才得这小子。隔几天就满月了。”

  说话间,外面涌入四个小丫,拖鼻涕,小láng般地看着我们。指导员挥挥手,她们就全蹿出去。他说:“隔几天她出了月子,我就去区里场里说说。她病得挺邪,”他用下颏点点我,表示已转过话锋,“不过,得让她落个白纸黑字,要不显出咱这块不仁义,将个病包子打发走,落个话柄。”

  我感觉钻进个圈套,指导员跟倪娜已组成起联盟,要不是他用了一番农民的jīng明算计,倪娜也许会一直瞒我大红宫印盖下来。我拼命喊:“我绝不写申请,别打算退我回去。”

  倪娜仓惶地说:“退回去你就能留在上海。”

  “要走我也不能这么走!”我说,“你想到我的心情吗?做一个走回头路的废人我情愿死。”

  “我讨厌你说死!”她对着我咬牙切齿。

  “我恨你那么bī我!”我笨拙地转了个身,用整个脊背对住她,样子很凶恶。

  我们说的上海话,然而指导员全都领悟,就如我们观赏哑剧小品,因为人的喜怒不分地域全球通用。他兴奋地说:“不走也中,咱这块养人。嘿,那地有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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