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50)

2019-03-10  作者|标签:秦文君

  我相信自己深爱着那个人,因为我变得绝顶善良。尽管自从那次迷途之后他说过热情漾溢的话,但事过境迁,那已成生疏的一个序幕,正剧迟迟未开场。我把这看成是他男性的骄傲和优越感。我丝毫没有怨言,仿佛已拥有了全部世界,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怕。

  在我的观念中,爱之战车应由男的来驾驭,并非保持女孩养尊处优的体面,如果那样就显得虚荣和可恶;我想的是被女孩追逐的男子会尴尬,会束手无策,温怒兮兮的;驾驭爱情的男子才是有力的,令我看重。我觉得早晚会发生些什么,急巴巴的只不过是提前占用将来的幸福,只有蠢女人才那么鼠目寸光。

  潭水般平静沉闷的日子终于挨过去了。它的转机起因于万林qiáng的受伤。现在回想起来,他不过是受了些皮肉之痛:没伤筋骨。让飞弹而出的锯片削去大腿外侧的一大块皮肉。可想而知,如今我心硬如铁,一切情感都老化,都长了壳一般麻木不仁;然而当初,一听这坏消息,我就失魂落魄。

  他僵硬着腿跛行着,显出衰老的气势,脸仿佛未洗净,浮着些黑擦擦的涩气。一见他出场在痛苦中,我就心软得瑟瑟发抖。

  “你怎么了?”他探究地问。

  “我怕……”我的泪水夺眶而出。那是种后怕,极度深刻,带着一丁点庆幸。不幸亲近了他,好在没有夺走他。

  “是为我才那么难过?”他在“我”字上加重了语气,“回答我,是吗?”

  “可是,我没法回答你。”我忽然不愿用温情软化他,不需要任何外力的帮助;我要的是一种由衷的喜欢,那种不带杂质的透明的爱。

  “喔!”他感叹着,扶住伤腿,将目光投向远方,“你的头发黑极了,又茂盛。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泛白。”

  后来,我找出外婆的一张隔年小照。外婆几乎每年都跑一趟照相馆,出发前,她箍紧发誓,用富足的刨花水将剩余的碎发紧贴头皮。照片上的她,神情肃穆,目光炯炯有神,仿佛能dòng察gān代万代的子孙。瞧着它,总会感觉到跟瞻仰遗像相近的威慑。

  我将这帧小照捧了去jiāo给万林qiáng。我觉得它能暗示许多内容,包罗万象。

  “这是为什么?”他大惑不解。

  我告诉他,这是我的外祖母,我与她相像,注定还会相像下去,直到老,直到死,直到拍遗照。

  那个人举起小照,眯着眼瞄准似的看了一阵:“能告诉我这说明什么吗?”

  “你真糊涂。”我说,“我想提前让你看到我的将来,否则你是想象不出我衰老时的模样。”

  “喔,我是糊涂!”他旋即开怀大笑,笑得双肩直颤。一连笑了长达一分钟。

  我感觉不到有何可笑,我的爱情圣洁而又郑重,它必将绵延到生命的尽头。这就意味着要托付的不仅是个黑发女孩,同时还是个眼睑松陷,手背爬满青筋,银发灿烂的老太太--那是一个女孩完整的一生。

  他笑畅了,用手背粗粗地一抹眼角,倒抽口冷气,去抚摸肿起的伤腿。

  “很疼是吗?”

  我话音未落,他伸过双手扶住我的肩;我们定定地相视着,我看到他的宽粗的双眉是连着的,横亘在额头之下。他的眼睛漂亮而又恍惚,那中间有着淡huáng色的小点,像刚刚燃着的小火花。他掰着我的肩,我靠在他暖烘烘的胸前,他敞开的心扉扑扑地跳着,犹如一个jīng灵。我感觉沸腾的血急速地流淌着,发出cháo头般的喧嚣,一种甜分过头的酸楚汹涌地袭来,整个大地都瘫软了。我扶住他的肩,闭上眼睛,感知到死而无憾的安详……

  没有诺言,也没有海誓山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我们默默地相爱。除了我俩之外,唯一的知情人也许就是钱小曼。

  那个薄嘴唇脸儿很俏的女孩绝顶鬼气,我们过于知己知彼,因而那件事我是瞒不了她的。她dòng察一切,又缄口不提,于是我对她的好感又衰退了一步。万林qiáng养伤期间,恰逢食堂大师傅回老家奔丧,她便提出由我暂时当她的搭档。她说话时目光闪烁,带着某种自鸣得意。她说:“每天下午我至少可以放你三小时假。”

  “是个美差。”我说。

  “那最合适你。”她说,“想想,别错过了。”

  “我领情了。”我补充道,“不过我可以提前把属于我的活gān完。”

  自那以后,每天午后我都悄悄去连部,哦们单独在一起就成了习惯。他的心境不怎么好,有时就哼忧郁的曲调;茫然得就像一匹跛了腿的战马,在忆旧中看到了过去的屡屡战绩。我简直无从下手,因为任何慰藉都不及他的创伤深切。

  “想想快乐的事。”我摇着他的肩。

  他忧心冲忡地说他羡慕我的单纯。随后他又诅咒乱糟糟的环境。他说他跟朱庆涛势不两立,指导员原是采用平衡政策,削qiáng扶弱,那是惯常的作法;但他万林qiáng来这里并非为了与人平分秋色,特别是同这个无能之辈争高低会有损他的政治品质。

  我说。“指导员还比较公正。”

  “那是权术,他想稳坐jiāo椅就得如此。我在一天,他就得维护我一天,哪怕朱庆涛攻他糖衣pào弹。”他发泄似的冷笑一声,“喔,我为什么要跟这小女孩说这些,瞧你的脸色苍白如纸,怎么,感觉冷吗?”

  “别管我。”我躲开去,“这样看待人际关系对吗?人跟人之间就那么邪气?”

  他耸耸肩,十分冷淡,仿佛对我的质问隐隐生恨。半晌,烦躁过去,他转过脸来说:“不怪你,因为没人教会你权术;你也不需要它,做你的快乐女孩罢!”

  他继续哼他那些忧伤的曲调,我觉得他在渴求什么,没有它他便悲伤便虚弱便成了个一无所有的穷人。然而,那qiáng烈的希冀与爱情无关,远比爱情浓郁、野性。我束手无策,因为不愿同时也不能用爱情去捆绑他,只能由他沉浸在希冀中,越离越远。

  我为他整理办公桌,那儿灰尘遍布,证实主人的心灰意懒。无意中,我发现了一厚叠来信,信封清一色,huáng锈色的劣质牛皮纸,字迹粗拉拉的,笔划重得有几处勾破了表皮的那层纸,仿佛是个粗枝大叶的男人的杰作。不知怎么,在我初次注视它们时,内心就划过一种神奇的悸动,总觉得那笔划刺痛了我。

  “他是你朋友?”我举着信问。

  “是的。”他说。

  “在内地三线厂。”我看着落款,自言自语道,“万载,是不是江西省。”

  “没错。”他缓缓地站起,走来立在我身后,“是个离这里遥远的南方世界。想读读这些信吗?如果想读就拿去好了。”

  “非读不可?”我睁大眼睛看他,忽然感到这目光像是在辨认久别重逢的人,“朋友间的问话,第三者还是不读的好。”

  他定定地走到办公桌对面,那些麦làng色的信就堆在我们中间。他舒了口气,又说:“你不妨读一读,那里有我许多秘密。”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50/57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