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秦文君

  母亲冷冷地说她准备养我一辈子。我嘲笑地望着最亲的人,爱情前途眼看都倒坍了,我不必再伪装成可爱的女孩。母亲站起身,努力站得挺拔,她说那么还是去学校求求班主任。

  我大声叫不,叫得声嘶力竭。我绝不能让母亲弯着腰去求人。我说那样我情愿去死。说罢此话,我跟母亲抱头痛哭。

  人的感情真古怪,当全部眼泪都淌光,我忽然又兴奋起来,因为这步棋并没走死,假如我能转败为胜,无疑就成为qiáng手。

  我首先想到正班主任诸嘉运。

  他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教数学,好胜心盛。常见他跟某个男生扭成一团。他的宗旨是让学生服他,向他屈服,好像生来是个压迫狂。他初接我们班时似乎对我特别宠,一般女生围着他看批改作业卷,他会拣出我那一份压在最后,我抗议,他就微笑。可是一句话就使我对他的印象大变。那是个yīn天,小雨似有似无,课间时我去操场跑了一圈,跑完才发觉他站在操场边注视我。我路过他身旁,他说你跑起来很轻快,只是裤子大一点,否则像个运动员。我的天,他居然注意了我的裤子,我跑路的姿势!我扬长而去,刚走了几步,就想到他可能还在原处。回头望去,他的目光直she我的背部,这正是我顶恼怒顶忌讳的;我的背部突如其来生出一片小疙瘩。于是有一种说不明的受亵渎感。人真是滑稽,郑闯提到我的裤子时我那样满不在乎;那个人说同样一个意思,却丑恶得变为一个刁滑的人,很是不gān不净。从此我总给他嫌恶和警惕的目光,他越气急败坏,我就越兴奋,以为挫伤了他的邪气。一直到八十年代初,我听说他结婚了,娶了我们班另一女生。我恍惚明白,我的错误在于不公正;我没有把他当成一个未婚的男人,而事实上他是。

  在那个十六岁的不眠之夜即将过去时,我已决定去找诸嘉运。这大胆的计划令人激动,我想好要先发制人,并且从容不迫地穿上一件深色秋装,不是去恳求人,而是去jiāo战,去针锋相对。

  我没敲门就撞进办公室,我努力打破常规,把自己扮成另一个人,否则就会让勇气夺路而去。两个班主任正头抵着头说话,见我如见一股旋风,跳着散开去,散得太快,像丑角。我心里升腾起一股正气,稳稳地站定,开口问,你们打算分我去哪里。老太说总会有地方去的。她话音刚落我就说,别把我bī急了。诸嘉运冷冷地说,复仇女神来了。他甚至架起了二郎腿,摆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我有些发虚,发觉他的气势很难压服,就说,除了林场我哪儿也不去。诸嘉运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说那就一言为定,你留在家吃白饭吧。我扭头就走,有泪我不能当着他淌!张晴观追出来,拖住我,小声说林场招工的人住在浦江饭店,你去找他们。我期待她再助我一臂之力,她摇摇头,说不愿让诸嘉运对她反目。

  有时,恨比爱更能成就一个人。出了校门我没回家,甚至也忘掉母亲在焦急等待。我直奔浦江饭店,心里充斥着鱼死网破、狗急跳墙的悲愤。我要打碎诸嘉运的yīn谋,让他懊丧,让他跺脚,让他怒火中烧!走到浦江大楼前,我已想好了步骤,想着态度万万要坚定;像誓保革命江山万代红之类的口号是节省不得的;万不得已,那就当场写血书,咬破哪个指头临时再定,反正重要的拇指食扎得保护好。总之,胜败在此一举,在于能否感动上帝。

  敲开招工组的门,我大吃一惊,那儿人丁兴旺,都在大谈黑龙江的土豆;而且,郑间由他母亲陪着也成了座上客。我们四目相对,他的脸一下子白了。谁都没理会我的来意,郑闯的母亲仍在打听当地情况。我突然打了个寒颤,觉得一股暗流冲进屋子,隔开我跟那个小恋人。我知道他会获准去林场的,他会为我遗憾,这伤心至少延续到很远的将来。想不到那么快就事过境迁,只剩下我独自陷在困境中。我低头看了看鞋,一滴泪迅速地打在那上头,又化开,变成一朵花。

  我悄悄地退出来。背后有个人把脚步踩得呕眶响。下楼梯时,那人叫了一声喂。那人非常面熟,熟得像个亲人;我惊讶地望着他,却怎么也记不得他是谁。我的灵魂打个惊悸,仿佛被他捆了去。我qiáng打jīng神质问他是谁。

  警惕性很高,他嘟哝道。又问我是否真遇上过坏人。接着他递我份工作证,我看清那儿盖着林场的印章。这提醒我记起自己的使命。于是我把来意说了一通。

  他说我挺特别,求人像钓鱼;又问假如他不追出来怎么办。我摇摇头,表示无可奉告。我不知该怎么走下一步棋,酝酿好的那些真真假假的豪言壮语只适合于严肃的场合,总不能在楼道的转弯处,在一个散兵游勇那般油的人面前来这一套。

  他问我为什么没被批准,我说因为舅舅。他哦了一声。我怕他信服阶级烙印那一说,就不失时机地插了句--其实我从未见过我舅舅。他哈哈大笑,说你真有心计。笑声勾起我对隐瞒舅舅情况的自卑,我觉得诸嘉运一定也在心里贬低我的人格,用脚将那个狡猾的女孩踩下去。那人俯下身看我,说我相信你,相信每一个字,可你千万别对人家这么说。

  我昂起脸,我觉得必须让他平等地对待人。我说你以为这是小心计,事实上并非。舅舅跟母亲是同父异母兄妹,关系一向淡漠。话刚说出口,我就反悔了:竟那么把家庭的隐私公布给一个陌生人,况且那人究竟存下什么心也是叵测的。果然,他yīn阳怪气地说那里没什么意思,不适合你这样的女孩子。我想真是上大当了,心里急躁,就又抽泣起来,说这人像个骗子,专门骗别人的秘密。那人二话没说,拿出笔记下了我的学校和姓名,然后又哐哐哐地走回去。

  两天后,我收到了去林场的通知单。想想这一切原来如此简单,只需要那个油子的一个决定,我有些恼怒。尽管对那个人的亲近感已经印入心灵,但因为他曾居高临下地操纵过我的命运,我们间的缘分就应该断。我是个骄傲的女孩,我永远不愿见这人。

  我的事定下后,美妹那头却又翻天覆地起来,她的养父突然萌发了深藏的父爱。自从美妹收到通知,他就焦灼不安,彻夜不眠,成天如大难临头。大阿司匹林巴不得拔走向中刺,处处笼络养女。美妹这人心软,不知怎的就露出了小多。大阿司匹林如获至宝,以为丈夫必会成全养女。谁知养父知晓其中缘由,仿佛像听到qiáng盗要抢他的夜明珠,又气愤又上火,老肺病复发大吐鲜血。他对女孩约法三章:要去,从此断绝父女关系,而且不给她置办任何衣物;要不去;他愿养她,或者可以去老家泰兴自谋出路,那儿亲眷多,地方富庶,另外,她每月还可收到可观的零花钱……

  美妹向我诉苦,身子软软地倚着我,我的肩头渗透了她的热泪。她问怎么办,语调已经灰掉了,带上大势已去的哀叹。我是竭力怂恿她走自己的路,甚至讨厌她视为亲人的养父,他那种冲力大得如老白gān的感情实在吓人。我说他自私,把女儿当成金丝雀关在家里。美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报答养育之恩,不过,她趁势将零花钱的既定数额往上翻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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