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200)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大春

  万得福并未危言耸听,实证都已历历在目。在返回“人文”的路上,他一桩一件地指给我看:牛埔帮庄炳寅座车挡风玻璃上那把长板凳不是台风chuī的,而是孙孝胥的手笔。栽进地下管线出入口的机车骑士是台西吴添福的小弟,gān下这起勾当的则是我老大哥。倾倒在中山路和三民路口的红绿灯杆乃是李绶武所为,情急出手,只是为了不让天道盟派出来的探子太接近“人遁阵”巽位阵脚。还有消防栓上的那条三角裤衩亦非罡风chuī至——那是个表意的认记,意思显然是“有三方角头到了,要与在地洪英一会”。倘若来者只代表某一方面或两方面的新帮首领,消防栓上则会以透明胶带黏附一枚市面上已极为罕见的壹角、贰角镍币。如果来者是四股不同势力的代表人物,就以四色牌的红“仕”或扑克牌的方块四显示。要求访见的角头数目若在五以上,则其事非同小可,须大张旗鼓、另作通报才行得通。总之,万得福言之凿凿地说道:“人家早有迫着祖宗家门儿光棍速战速决之意。只几位爷的意思不急,说什么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你老弟方才可是亲眼瞧见的,万某人不过是料理一个蝼蚁不如的东西,还费了偌大一番蠢手笨脚。再这么耗下去,莫不要耗得我撒尿淋湿鞋、老到连头也抬不起了么?”说着,他叹了口大气,就地一转身,肘尖抵住我腰眼、轻轻一顶,说也奇怪——前一秒钟我还走在自由路的骑楼底下,后一秒钟人已经给顶上了一条狭窄的扶梯,在每一阶直立面的梯板上都贴着张招牌纸,上写“民众旅社”、“自由路六十一号”、“电话四二三七一八八八”和“休息是为了走更长远的路”。

  片刻之后,我才恍然大悟:一旦遇上可疑情势,万得福或者其他热门热路的老鬼物们便不大从“人文”自家的正门出入,因为整条自由路凡属单号这一面的商家、寓所在临街三十尺到五十尺左右的深度之后,竟然都是相通的。万得福和我上了民众旅社二楼,也不理会那柜台女中,径往一个门上挂着“闲人勿进”塑胶牌的房间长驱而入。房里除了堆置着扫把、拖布、灭火器和水桶之外,另有一侧门。再从这侧门踅进,我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但是,一阵熟悉的气味却从遥远的某处向我迎过来——那是混合着油脂膏药、发霉的纸张、枯朽蛀蚀了的木料、各种化学溶剂、燃油再加上新剪的韭菜。我们已重新回到阵中来了。万得福似乎并没有忘记先前的话题,又像是得来到了阵里才肯敞怀说下去的模样,道:“你老弟同咱们朝夕相处,怕不也有一年多了?诸位爷一日老似一日,你也是亲眼可见的,敢问:要到何年何月,你老弟才肯给咱们一个jiāo代呢?”

  我伸手向口袋里摸了摸那信封,继续向更深更沉更浓重的无尽黑暗信步趋走。我知道:信封里不会是什么情书、相片或者其他任何表述爱意的东西,它只不过是一张抄了阕《菩萨蛮》的纸片。从前再从前,小五曾经拿着这纸片像she飞镖似的甩了我一耳光,当时它还散发着有如明星花露水般清新甜美的香气。之后纸片被我揉搓过、扔弃过;拾回来、抄写上那阕艳词、又丢进字纸篓里。红莲把它偷了去,而且温柔地警告我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它和其中的秘密。对此刻的我来说,这张香气早在不知何时已散逸净尽的破烂纸片别有一种象征性的况味——它标示着我和红莲一切关系的起点、终点,以及像禁锢着某个生死jiāo关的重大秘密一般怯于承担情感重量的jiāo往过程。至于抄写在纸面上的艳词更是一个莫名的讽刺,它读起来亦哀亦婉、如泣如诉,仿佛道尽恋人之间刻骨铭心的思慕和惆怅。然而,四十四个字只不过是一副妆扮冶丽的空dòng躯壳,一个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字谜——一场游戏。

  我掏出那封信,随手朝黑暗深处扔了,扬声道:“你们几个老东西谁爱玩儿谁玩儿,我不奉陪了,我玩儿不起——”我的话还没说完,四下里像是猛可间八门大开的密闭电影院,光线纷至沓来,顶天立地一片敞亮——我已经置身在前厅之中。

  当先出手在半空之中抓着信封的是孙孝胥,拈指撕开封口,叱叱丫丫地吐着气,道:“什么叫玩儿不起?你小子还没开始玩儿呢!”说时口中气息已然将信封chuī鼓、登时爆开,那张纸片刚弹落寸许有余,横里飞过来一支金针,恰恰贯穿纸片当央,金针带着股旋劲儿,直把纸片戳成个风车或竹蜻蜓的模样,绕室飞转了一大圈子。此际但听汪勋如接道:“待我瞧瞧、待我瞧瞧——”话音未落,金针却已叫魏谊正手上的一双银筷子牢牢实实地夹了个死紧,另只手迭忙抢下纸片,“呼呼”笑了两声,道:“君不闻李渔《奈何天》有这么几句:‘终不然闯席的任情饕餮,先来客反忍空枵’——这字谜还是让我这闯席的先品味品味。”怎奈他话说多了,正待垂首展读,指间却空无一物,原来那纸片早被身后的钱静农以拇、食、中三指隔空一抓、犹似擎笔握管的模样给抢了去。钱静农一边颔首微笑,一边环顾众人,道:“此词大chūn能解得,理当先看个赏。尔等你抢一把、我夺一把,怎地如此没有礼数?”说时三指突然发劲一抖擞,将纸片震得舒展开来。偏在这个刹那,赵太初亢声喝道:“且慢!权听知机子一言:去岁此子来日是癸巳,阳三局,在遁甲盘上看来,天盘、地盘呈甲甲、乙乙、丙丙、丁丁之象,这叫‘天地同gān’。今日是癸亥日,阳九局,休门与天蓬星同宫、生门与天任星同宫、伤门与天冲星同宫、景门与天英星同宫、死门与天芮星同宫、惊门与天柱星同宫、开门与天心星同宫,亦是乾乾、坤坤、离离、坎坎之状,这叫‘星门同原’。无论天地同gān也罢、星门同原也罢,皆是‘伏吟’——绶武!你摸索我的门道也有三十年了,不会不明白‘伏吟’的厉害。只今无论我说什么,都有人惯同我抬杠,现我不说,你说说‘伏吟’罢!”话才说到抬杠,汪勋如huáng须chuī掀,龇牙笑斥:“又不是坐轿,哪个同你抬杠?”

  “‘伏吟’主凶——”李绶武截住汪勋如的话,朗声道,“所谓‘动如不动/焦恼呻吟’,确是万事不如意。”

  “如何?”赵太初像是得了极其有力的靠山,一只高耸的鼻子似又挺翘了几分,当下五指一攒,将纸片攫过来,投入口中大嚼几下,众人只听他钢牙,作响,不一忽儿竟然“咕登”一声,将纸片吞咽入腹,且摩挲着肚腹,道:“各位老兄弟,我还是那两句话: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想当初各位早我两年出窑,我留下来同得福、翰卿他们一百单八将反复研读这世变之局,时趋所鹜,才益发明白昔日万老画中一丛乱竹所藏的‘己卯之约’,洵不诬也!大伙儿二十七八年都已经忍过,何不再苟且几年、迁延几年?须知到了一九九九年,岁值‘家人卦’——老兄弟们一个比一个淹通,岂不知‘家人’之义正在各自修一家之道,不能知家外他人之事也?换言之,老漕帮光棍就算要重整旗鼓、再出江湖,也得到一九九九年上才能整顿家业,‘由内以相炽也’。眼下大伙儿急慌慌知了究竟,未必占得机先,反而容易失顾生险,乱步投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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