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颂_阎连科【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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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节:1.有瞽(2)

  我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和她同chuáng了,没有爱抚了。记得上一次是完成《风雅之颂》的第三章,再上一次是完成《风雅之颂》的第五章。性事的减少与短暂,和我专著文字的密集与漫长,形成黑白比照,正比反差,让我感到有一种高尚与庸俗、天下大事与儿女情长的矛盾和统一。现在我的书稿完成了,一部要让教育界和学术界天翻地覆、惊叹不已的地震已经捆好了炸药,装上了引信,只等一个时机来点燃导火索,让它轰然炸响就行了。怀着轻狂的窃喜,回到教研室我的那间十二平米的办公室,最后看一眼地上的书籍和挂满墙壁的卡片和纸条,我没有收拾它们,就把桌子中央的书稿收进了某个出版社的纸袋里。

  我提着纸袋回家了。

  上我家的楼梯时,我果然哼起了那首歌--

  一个姑娘啊白又白

  她总在半夜朝我家里来

  一块金砖啊huáng又huáng

  它总从天上掉在我头上

  一片灵芝啊青又青

  它总是要在我家院落里生

  一地玛瑙啊绿又绿

  它为何总是长在我家田地里

  我哼着歌,取着钥匙,刚一开门,就看见了客厅里的沙发上,堆着男人和女人衣裳的胡乱,还听到我和茹萍的卧室里,chuáng和皮肤摩擦的喘息与欢乐,以及香甜的汗味和他们在chuáng上忘乎所以的警觉。那声音细微尖利,温柔粗重,犹如洪水泛滥里的清泉,飞沙走石中的和熙。有一股气味的腥白,从那卧室飘出来,欢迎着我的到来,像迎宾小姐去接我手中的行囊一样。我手里的书稿袋子,咚的一下落在了地板上。

  这咚的一声,使一切的响动都戛然而止,如世界突然灭亡后出现的一片茫茫的死寂。我望着赤条条在chuáng上的茹萍和李广智,他们也赤条条地望着我,彼此间的目光因为无遮无拦,都感到羞涩和惭愧,惘然和唐突。都慌忙把目光收回去,仿佛大家的目光都撞了火一样,不收回去会劈劈啪啪燃烧和狂妄。我有些难为情地把头朝东扭了扭,瞟着屋子另外一边的墙壁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回家之前应该先打回一个电话的。

  我说喂,你们俩,先把衣服穿起来。

  --都先把衣服穿起来。

  我说李副校长,我的专著写完了。有了这部专著,我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再需要了。有了这部专著,不用你把我的副高晋升到正高,是学校不得不把我的副高晋升到正高。不用你年底报批我为模范学者,是我的专著一出版,学校不能不评我为全国的模范学者了。说着我朝他看了看,以弱制qiáng地把目光搁在他脸上,然后站起来,向前走一步,说李副校长,你要从心里觉得你错了,觉得对不起了我杨科,要真心实意悔改了,我有三件事情请你们为我帮个忙--一是我思想不解放,请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二是我观念还不新,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说着我朝前挪几步,晴天霹雳地朝他跪下去(我跪得猛烈而有力,像倒下的一棵树要征服一座山),然后抬头看着他,看着惊在一边的我的妻子赵茹萍,我泪流满面地重复说,我以一个知识分子的名誉,一是请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二是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三是我向你们跪下来,请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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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节:2.良耜(1)

  2.良耜

  李广智和赵茹萍,他们言而有信,行必有果,答应我下不为例,果真就下不为例了。果真就不见他们有来有往了。而且还给我了许多尊严和面子,没有让学校任何人看出来他们曾经有过jian情和jian事。我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风不知,树不知,所有看我的人,都还那样子。或者擦肩而过,或者驻足问好,连系里的老师和学生们,也都完全如同从前样,见我既没多看一眼,也没少说一句礼尚往来的话。

  和什么也没发生样。

  果真和什么也没发生样。

  在用一周的时间证明李广智和茹萍确实没有再来再往后,我的那种多余的担心,多少有些平复了,转危为安了。剩下的,是在夜深人静时,在我独自相处时,我脑子里总是会幻出茹萍在李广智身下活蹦乱跳、扭动鲜活的身影儿(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甚至在某一瞬间里,我后悔我的莽撞惊扰了他们俩,我想我应该蹑手蹑脚地回到家,静默悄然地站到chuáng前边,神鬼不知地多看一会儿茹萍在chuáng上如鱼样鲜活滚动的身影儿。可是事情过去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了。于是间,如同放走了一只鹰的孩子想着鹰在天空的许多事情般,我有了无数刨根问底、探个究竟的想法和念头。

  月光真亮啊,我说,把窗帘拉开,怕月光会和日光一样又热又烫呢。

  她就沉默着,木然地望着天花板。

  茹萍,我把她拉在我怀里,说你给我说实话,你和李广智到底有过多少次?

  她目光呆滞,身上僵便,躺在chuáng上像是一个木头人(为什么不能如一周前样活蹦乱跳的鲜活了呢?)。

  --到底多少次?是都在我们家,还是偶尔在我们家,有时在宾馆,有时也在他们家?

  发酵的沉默,把屋子膨胀得似乎要炸开(真的炸开就好了)。

  --我别的不问你,你就给我说一下多少次。我是教授(副教授),是知识分子,是你丈夫,出了这样的事,我既往不咎,问一下你有多少次不算过分吧?

  --没有多少次到底是多少次?

  --是三次还是五次呀?

  --是三十次还是五十次?

  把我的胳膊从她的脖子下边抽出来,我翻了一下身,仰躺一会儿,又坐起来盯着面前的一片模糊,如看我的学术著作《风雅之颂》样,目不转睛,一字不落,清清楚楚地看着面前的月光和月光照不到的黑暗。等眼睛累了后,我又躺下来,重把胳膊抻到她的脖子下,用手抚摸着她右脸上的头发和耳唇,摸一会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说,第一次是在哪儿?

  --是哪家宾馆里?

  --教育部的迎宾楼?是你俩去教育部开学术研讨会住的那栋面朝西的楼里吗?

  --是不是在那次大会上,你拿了国家论文评比的最高奖?

  --既然这奖李副校长也出面和评委疏通过,那么说你是出于感谢才把身子给了他?

  --最后再问你一句话,他真的能让你有和我不一样的高cháo吗?

  --为什么他年纪那么大,反而会让你有那不一样的高cháo呢?

  她也翻了一个身,把后背留给我,像把冰白的墙壁竖在了我俩的中间样。

  那一夜,她仍然穿着杭州绸的裙睡衣,睡衣上的蓝底白花,如同杭州的西湖,碧波dàng漾,水波连天。有一股因水而生的寒气,在我俩中间弥漫和涌动,使我们彼此总说不到一块儿,想不到一块儿。我知道我不该扯根拉枝,抓住不放,穷追不舍地问。可他们在chuáng上欢乐的细节,又总是通过我燥热的想象走进我的脑子里,就像《关雎》中那想象他和姣好女子在一起(在chuáng上)的欢乐景象的小伙样。我不停地想着李广智在和茹萍一起时,他们在chuáng上的姿势与动作,方式与方法。想象李广智有哪儿和我不一样。想象他哪儿可能比我qiáng。他是校长,是西学的权威,可他们做爱前,会先谈谈西方哲学和东方艺术吗?谈完了是茹萍动手去解他的扣还是他借助学术的力量,去解茹萍的扣?他们上chuáng前,彼此间要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话?抑或是什么也不说,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各自就心领神会地脱衣服。再或相视一笑,我解你的扣,你解我的扣,四条胳膊在半空扭得和麻花样。我想象他在她的身上时,身子是舒展得瘦长细柔如蛇样,还是半卷半弓如上岸的虾米样。还想象他做完事情后,因为累了,是会瘫在她身上歇息一会儿,还是会如一捆柴草样,从她身上翻下来,四仰八叉地躺在chuáng铺上(没有一点知识分子的样),惬意地望着半空,说着舒服死了、舒服死了的粗野话(完全不再是知识分子了)。我的脑子里又热又胀,拥挤不堪,塞满了七横六竖、五花八门的他和她在我家chuáng上的事情和想象。还有他们在chuáng上粗重火热的呼吸和呓语。还有会不会因为他的年纪大,身子瘦,又是大学最具权威的第一副校长(权重如山),多少教授为了一个课题、一个项目、一笔研究经费得挖空心思和老鼠打dòng样钻,可到了他那儿,也就是他张嘴合嘴一句话。他用笔一划,某某讲师就成了副教授(如茹萍)。他把他的李广智三个字往某一页纸的右下角写一下,某某副教授就可能成了教授,成了学术带头人,成了某个科研项目的领军人物了。从此,那领军人物他们家的柴米油盐就可以在科研项目上报销了。我想他大权在握,身体瘦弱,茹萍会不会因为心疼他,臣服他,就让他躺在chuáng上不动弹,由她坐在他身上,把那份出力的体力活儿揽到自己怀里。会不会做完事情后,看他口渴了、身累了,她下chuáng去给他倒上一杯水,拿上一条湿毛巾(茹萍可从来没有这样侍奉过我),甚至还让他躺着不动,自己端一盆温水来,把他的阳物洗一洗,再用温热的毛巾把他的阳物包着或盖着,如让一只飞累的鸟儿在窝中卧上一会儿。我想问茹萍,是不是果真知识越渊博、权力越大,就性欲越qiáng的问题,想问权力和知识会不会增qiáng性欲的话(我们的婚姻门当户对时,她曾经问过我,是不是学问越大,就性欲越qiáng,学问会增qiáng性欲的话。可我的经验告诉她,事情正相反,是学问越大,性欲越弱,学问做到极致就不再有性的渴求了),还想问她说,你把你的身子不止十次百次地赠送给了李广智,他答应没答应让你做某个艺术科研项目的学术带头人,答应没答应什么时候把你从现在的艺术理论教研室主任的位置上,换到影视艺术系系主任的位置上(那可是个肥缺,有人说艺术系招生,每招一个,系主任或别的老师腰包最少会多出十万块钱)。我望着茹萍chuáng铺上空的朦胧与模糊。茹萍也望着那上空的朦胧与模糊。我脑子里车轮滚滚、轰轰鸣鸣。她脸上木然平静,若无其事,双唇绷成一条直线,让她的不言不语,把屋子里塞得满满当当,要朝屋子外边漫溢和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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